夏坤也看着史莹琪:“莹琪……”他伸手搂了她的肩头。
二人不再说话,都沉浸在一种久别重逢的甜蜜和苦涩里。
“嗬,这楼真高!”
夏坤从110层楼的世界贸易中心的楼顶上下望,说。他环视着楼下的纽约城。纵横如网的街道,巍峨嶙峋的建筑,气势磅礴的韦拉扎诺海峡大桥。海那边是自由女像。
“夏坤,你信不,我看见了拉姆雪峰。”史莹琪说。
“我信,你会看见的,她在太平洋的那一边。”
“呃,对了,拉姆是什么意思?”
“看你,英语滚瓜烂熟了,却忘了藏语‘拉姆’了,‘拉姆’是仙女的意思!”
“对,仙女。嗨,那峰巅的积雪终年不化,像白色的火焰!”
“白色的火焰,点睛之语,好!莹琪,你这一说我真如沉醉在梦里了。”
“是吗?我触动了你的灵感!”
“嗯,一个是美国的纽约梦,一个是大洋那边的中国梦。”
“你沉醉在梦里,你知道我的心么?”史莹琪问。
“不知道。”夏坤摇头笑。
史莹琪拿起夏坤的手来,捂到自己胸口:“你扪扪就知道了。”
夏坤的手触到她那柔软,有如触电般的感觉,他任她用手捂着,感觉着她那心快蹦出胸膛了。
她放下他的手,有几个游人走了过来。她笑说:“夏坤,到美国来了,有何感想。”
夏坤笑道:“刚接到要我在美国的国际学术会议上大会发言的信时,我的心真要跳出来。而当我踏上美国领土,站到那讲坛上报告,来到这曼哈顿岛上时,就觉得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我说的是实情,人呐,梦想着的事情总是令人心发悸发跳,令人发狂,而一旦进入现实就冷静多了……”
“夏坤,我们下去吧。”史莹琪盯了夏坤,说。
夏坤发现,她的两眼湿了:“嗯,我们下去。”
高速电梯,下到底不过数十秒钟。
“好了,我们落到地上了。”夏坤说,发现史莹琪落泪了。
中巴车又开动时,史莹琪抹着泪水,对夏坤说了许多。夏坤默默地听着。
“……我在这纽约所走过的路比当年进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还艰难,比登西藏高原的雪山还苦累。那会儿,我喜泪苦泪娇泪怒泪可以一股脑儿往外淌,而在这异邦,却只能乐泪哀泪气泪怨泪往自己肚里咽。我一到美国,就发现甘家煌已另有新欢。我同他争吵,也规劝,可他凭借他三伯父提供的资金和渠道,做生意已发了大财,财大气粗,不仅另有新欢,而且4无忌惮玩女人。我不能容忍,同他离了。我也决不要他的任何施舍。我打算过回国,又感无颜。为了生存,我当过白人家的保姆,做过墨西哥人的店员,伴着黑人的鼓点儿在街头舞蹈,在华人开的酒吧里当过陪坐女郎。我遭过不同肤色不同发色的人的冷眼,受过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男人的非礼,尝过语言不通的种种苦头和不能见到儿子的万般悲哀。不过,我也始终保持着做人的尊严,一个中国女人的尊严……算了,不说这些了,不说了……”
“好吧,不说了,莹琪,”夏坤宽慰她,“你也珍惜你那金子般的泪水吧。”
“我是忍不住,想对你淌。”
“那你就对我淌吧,痛痛快快淌出来。这一切的罪孽都是我为你造成的。”
“夏坤,你可别这样说。”史莹琪擦干泪水,“看,好不容易见面,我竟这样。”闪眼笑。
夏坤也看她笑:“我们来谈点儿痛快的事情,我告诉你,邱启发和赵佳秋两口子可发了,要给儿子买奥拓小轿车了。”
“真的!你别说,国内这几年也变化好大,来美国的朋友常对我说起,我也在报上或电视上看到过。”
“嗯,是的。你有多久没有回国了?”
“有四五年了吧。自从我做生意有了点钱,攻读了硕士学位,又转读博士学位就没有时间回去了。”
太平洋旅行社的中巴车,报价30美元包干游一天,而去自由女像参观的过海轮渡费,参观联合国大厦、洛克菲勒中心、百老汇等每一个景点的门票费均又得自己掏钱,实际就不是这个数了。末了,又专门拉到一家叫“龙”的中国餐馆吃饭。夏坤就觉得这纽约的旅游业也同国内差不多,也是先扔一个钓饵,再层层加钱。史莹琪付了所有的费用。
二人乘中巴车返回时,时已黄昏。车驶过一条灯光通明的大街,史莹琪说:
“夏坤,知道这是什么街么?这是42街,是红灯区。甘家煌就常来这里……”
车很快就驶过去了,夏坤也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来。
“中国驻纽约领事馆就在这条街上。”
“真的!”夏坤说,“出国前,一位朋友还给我写了张条子,说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到这领事馆找他一个熟人,也许可以帮帮忙。我问章晓春,她说听别人讲好像在98街的黑人区,还说,中国属第三世界国家,当时支援黑人运动,所以修在了那儿。”
史莹琪听着,直笑。
下了车,史莹琪领夏坤去唐人街一家湖南餐馆吃饭。夏坤点的都是有辣椒的菜。边吃边笑说:
“四川人不怕辣,贵州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这湖南菜辣得可以!”
史莹琪笑道:“你真会说。”
吃罢饭,史莹琪又领了夏坤去转街景。
入夜。二人到了美国金融大老板们云集的华灯如瀑的华尔街,夏坤觉得走在了楼房林里。他仰视这些楼林,心想,不说是美国很讲究环境保护很讲究城市规划么,可这街也不宽,房子老高老密。自己那医院要加高楼层,当时的规划部门要求楼高不能超过临街的街宽,则想修高也不能修高。可是,现今重庆也有几十层高的高楼了。市中心还曾说要修建亚洲第一的百层大楼。人们要限制一件事情要办成一件事情,总会引经据典出种种充足的理由来。手段是目的制造出来的。
“怎么样,夏坤,纽约的夜景如何?”
“beutful.美!”夏坤说,“不过,山城重庆的夜景更有另一种诱人的魅力。”
夏坤说时,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一副绅士风度的男人坐在街边,他没有双腿,身前放有一个塑料杯子,杯子内扔有一些硬币。夏坤从衣兜内掏出枚硬币,扔进塑料杯里。
那男人朝他礼貌友好地笑,竟用汉语说:“感谢!”
走过之后,夏坤说:“他还会讲中文。”
史莹琪说:“在纽约,有会讲中国话的美国人,也有不会讲英语却在这儿生活了数十年的中国人。”
夏坤点头。
“夏坤,不劳动者不得食,你给那人钱,他的劳动是什么?”
“他么,我想,凭他那迎风顶日的坐功,凭他那副能够赢得人们同情的友好的笑脸吧。”
“他在笑,他却没有双腿,他有一股不服的倔劲。”
“不错,我同意你这说法。人总应该有一股倔劲,总能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生存之法。台湾有位残脚歌星郑智化,拄着拐杖在舞台上唱‘星星点灯’,点得人心热辣辣的,灼得大男人的眼眶里也两团晶莹。”
“夏坤,我发现,你这个当过兵的男人,其实心软。”
“你说我心软,可我得讲实话,我常常也是心狠的。你也许不相信。中国有句话,无毒不丈夫。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以为这话也并不全含贬义。当世俗的偏见妒嫉的烈焰包绕着你,而你又全力为一个目标而奋进时,要么一颗‘善’心退下来,要么豁上‘毒’劲冲上去。咳,这人心呐,有善有狠有爱有毒,复杂着的。”
“夏坤,你说这话我相信。我也一样。真的!”
“嗯,我信,我相信你此时此刻的眼睛。”
史莹琪的两眼又润了,一叹:“不过,人是难以逃脱命运的摆布的。”
“莹琪,你怎么这么悲观。我想,人也是可以创造命运的。看你,现在还在攻读博士,这就是人与命运斗争在创造命运。我呢,居然来了美国,居然上了国际会议讲坛,也是在创造命运吧。还有,这次带我的米教授,这位美籍华人医学专家,他在美国奋斗拼搏了三十多载,历尽艰辛,当上了曼哈顿岛上美国这家大医院里的大教授,他熬白了头发,总算为自己为中国人争了口气。”
史莹琪笑了:“你真不愧为共产党的大院长,真会鼓动人。咳,我是下决心拿博士学位,可我时时又在怀疑自己达不到这个目的。看来,我也许还得去经商。”
“当然,做好两手准备也好。只是,生意怕也不好做。”
“不好做也得去做,为了生存,为了人生的一个又一个目的。”
“也倒是,目的是没有止境的永恒。”
“夏坤,去我家里坐坐。”
夏坤才发现,二人已走到一条背街。史莹琪领了夏坤上楼。这楼道也够窄的,跟国内一些木质楼房的楼道差不多。不过,特干净。上了八楼,进屋,就一间,30来平方米,卫生间、厨房齐全。
“夏坤,你喝冰的还是热的?”史莹琪拉开冰箱。
“热的。”夏坤说,“我可要抽烟了。”掏出红塔山烟来。
史莹琪拿了包“三五”牌烟来,递过烟缸:“你自便吧。”又为夏坤冲了杯咖啡。她自己取出杯冰水来,倒在杯子里喝,“我已经习惯了这儿的一些生活方式了。”
夏坤喝着热咖啡,想着史莹琪喝下的冰水,说:“你过去决不会喝这淡白无味的冰水吧。”
“那是。”史莹琪一笑。
“咳,人世沧桑,想不到有多少变化。”夏坤环视这布置清洁、简单、堆满书籍的客厅兼卧室,说。
“世间的变化是永恒的。”
夏坤赞同,随手翻阅桌上的一堆论文稿:“啊,这是你的答辩论文,你在钻研分子生物学?”
史莹琪点头:“这是当今的热门课题,怎么样,你也有兴趣?”
“我现在带的一名硕士研究生的课题内有这方面的内容,到时候,还得向你请教。”
“只要我能帮助,完全可以。”
史莹琪点头,侃侃而说:“本世纪50年代,生命遗传和分子生物学研究在全球炸响了一声春雷。随后,生命遗传学、基因工程学和微生态医学日趋活跃。人类的一个共同认识越来越清晰:现代生命科学是彻底将人类从疾病和衰老中解放出来的唯一出路。那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早该摈弃。人类的健康,完全可以登上我们祖国医学早就提倡的标本兼治却还未完全解释明晰的微生态平衡这个当代医学的‘珠峰’……”
谈到共同感兴趣的课题,二人都格外兴奋,谈话十分投机。谈到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夏坤又说到了自己时常苦思不得其解的那一堆烦恼问题。人何来?宇宙何来?宇宙外面是什么?是什么的再外面呢?是无穷?无穷的无穷呢?……夏坤说时,摇头发笑。
史莹琪没有笑,此刻,她俨然一副学者风度。思考着,说:“你有这些想法很不错,人们就怕不去思考不去追求。你是在想纵的、横的宏观世界的问题,而我,这几年一直在微观世界里挣扎,苦苦探索。我才发现分子、组织超微结构这微观世界是何等的浩渺宏大,深不可测,奥妙无穷。生命遗传、基因工程、微生态学并不亚于飞船之上月球、到太空。这千变万化、课题无穷的微观的‘太空世界’也许正是解释破译宏观世界的钥匙。世间的一切物质,包括空气,都是由微观结构组成的,它们自身的或是外因的刺激,都可以发生绝妙异常的超常的有益的或是灾难性的突变。就说癌细胞吧,人们研究攻克了许多年,有了不少成果和突破,然而它如何形成,在什么情况下什么诱因下发生这置人于死地的突变,这当中是物质因素为主还是有精因素在内?精因素是怎么产生的,它也是来自于物质基础……”
夏坤听着,对这个当年的小女兵惊叹不已,对她的那种旧情顿时产生了新的突变。此时,他像一个小学生似的静静地听她说,大脑细胞极度活跃。思维从无限的宇宙世界跳跃到无限的微观世界。
“夏坤,你在想什么?”
“我,我没想什么,我在聆听,听史老师做精彩的讲学,我在想如何深化我指导的那个研究课题。”
“真的。”史莹琪笑了,“其实,我们医学,包括中国医学,无论是西医的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临床医学、物理诊断治疗学,还是中医的阴阳五行、辨证施治,都是在诊治人体的疾病或是保证人体的健康。从研究者角度来看,这只是客观世界的一个表象反映,其实质呢,依然在认识、解释、破译微观世界。对微观世界的认识越深,解释越透,破译越清楚,大千世界、宏观世界的问题就越明朗。下一个世纪,基础医学将普遍进入分子水平,从根本上阐明病理与疗效的机制。基础医学中某些学科,如分子生物学、免疫学等,将会起到原动力和火车头的作用,它们的发展必将大大促进和推动整个医学的发展……”
二人就这么大到宇宙世界,小到分子水平地谈论着,不觉时已半夜。夏坤好几次想走,又兴趣极浓地不忍离开。终于,他还是站起身来:
“莹琪,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史莹琪想留他住下,又没有,说:“那好吧,我打的送你回去,而后,我再自个儿回来。”
二人坐到出租车内时,史莹琪把脸挨到了夏坤的脸上:
“夏坤,吻吻我……”
夏坤的脸上、唇上淌着她发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