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用和噁心的青苔比邻为伍,即使身处深渊也毫无怨言──这是海蒂过去几天以来最真实、坚定且强烈的感受。
「呕、呕呃呃!」
在摇摇晃晃的舱房里抱住垃圾桶摇摇晃晃的海蒂才吐出一堆稀黄黏稠的东西,然后又因为船身剧烈晃动继续吐下去。两次、三次,紧接着是第四次。肚子里早就没东西可吐了,现在吐出来的都是些又苦又涩的黄水。要是再这幺下去,再多的胆汁也不够她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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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配合着不合理地剧晃着的船舱,大海上空的云层无时无刻轰隆作响。
雷鸣总是响得短促,但每次听到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声响,接着就会遇到猛烈的大浪。果不其然,船身严重地倾斜,本来还坐在床上、弯着身体把脸靠在垃圾桶前的海蒂,一下子就跟着一地的杂物滑向舱房的另一端。才感觉到垃圾桶里的呕吐物在摇晃,各种大大小小的波浪又触动了海蒂最讨厌的身体开关。喉咙又热又烫,彷彿烧起来一般,即使用力到都快要流血了还是只有乾呕,残留在嘴腔及喉咙的黄绿色汁液又浓又苦。
真想死。为什幺我要来这种鬼地方受罪?我受够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现在就要上去,宁可跳海也不要再继续受这种苦。这里真是她妈的──
「呕噁……!」
吐到自暴自弃的海蒂异常激动地排斥这场暴风雨,她几度想从斜来斜去的床上站起来,每次都因为摇晃跌回又硬又乱的床面。好几次挑战失败之后,海蒂就决定放弃直接冲上甲板、跳海一死的念头了。船身依旧在摇晃,她实在不舒服到了极点。她试着闭上眼,想些开心的事情,然后诅咒起传出这种骗小孩方法的始作俑者。她妈的,一点用也没有。她妈的,是要晃到什幺时候。她妈的、她妈的、她妈──
「呕噁噁噁……!呕、哈呜!呃嗯……嗝!咦……嗝!」
才刚吐到快要虚脱,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打起嗝来,海蒂觉得这未免太可笑。她忽然想起红海豚四号,想起安特和她的味道,也想起了自己初次被安特扛着带出监牢的模样。那时候,明明就很不甘心,明明就还有力气,却什幺也做不了。更惨的是,自己竟然还堕落了。反抗的决心不晓得消失在何方,剩下来的就只是堕落又丑陋、残破不堪的灵魂。即使如此,最后自己还是遭到背叛,被自己捨弃尊严追随的主人给无情地背叛。连堕落、丑陋一面的自我都失去蹤影,现在的自己,根本什幺都不是。
乱掉了。不管是早已绝望的自我,还是这个身体,都彻底乱掉了。不管接下来会变成怎样,她再也不想管了。
怀念的景色,再也回不去。
思念的人们,再也看不见。
她深深地体认到,自己不该对珍贵的回忆抱持过份美好的奢望。因为,那只会让伤痕累累的自己更加绝望与痛苦。
「嗝!哈……哈哈哈……嗝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哈哈……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海蒂在东摇西晃的舱房中放声大笑着,可是镜子里那张自暴自弃的脸颊却频频掉泪。
§
脱离暴风圈的午后,身体酸痛不止的伊凡诺娃在两名海兵搀扶下来到舰桥,映入眼帘的某人身影让她消磨多日的斗志重新燃烧了起来。她迅速抽出军刀、朝站在指挥席右后方的那人奔去,可是迟顿的身体竟然跟不上脑袋,才刚起跑就狠狠地摔了一跤。海兵们忙着扶起落魄的长官。这时候,被伊凡诺娃视为眼中钉的目标──维多利亚才有点惊讶地转过身,看到那把没有插进自己腹部或胸口的雅緻军刀。据说所有海军将校都配有不同的军刀,实用度暂且不提,光看这把,就是拿来做为装饰品也十分合适。唉,如果大陆军也有这种待遇就好了。在心底对那把军刀叹了口气,维多利亚一眼也没瞧狼狈的伊凡诺娃就回过头。
虽然很想当场怒骂看也不看自己的女人,但是现在可不能在难得的贵宾面前出丑。想来也是因为中将的出现,那女人才会释放伊凡诺娃和多数海兵吧。毕竟要开这种等级的驱逐舰,两百人确实嫌多,更何况当中有九成的海兵都是那女人的手下败将。一想到就不甘心,却又拿她没辄。回想起和维多利亚交手的那半小时,伊凡诺娃全身的瘀青都在隐隐作痛。一位海兵递上镶有蓝宝石的军刀,她觉得很窘,于是故作生气地斥退海兵、收刀入鞘,接着装作没事地来到指挥席左后方。
「伊凡,身体怎幺样了?」
正坐在指挥席上,神色一贯严厉的赛尔菲尔中将看着前方说道。
「託您的福,已无大碍。」
「说话不必这幺拘谨,轻鬆点吧。」
「属下不敢。」
「喔,还在闹彆扭?」
「从没这回事。」
「还是因为维多利亚在这里,妳才这幺提防?」
「这和亲卫军的明日之星毫无关係。」
「……唉。维多利亚,让我们独处吧。」
罕见地听到中将那无力的声音,维多利亚无言鞠躬,不带眷恋离开舰桥。就在维多利亚身影消失在入口处的瞬间──
「──我讨厌她。」
伊凡诺娃恶狠狠地瞪着维多利亚消失之处,朝空无一人的入口低声怒骂。只要看到那女人,负伤的残迹就会隐约发疼。只要看到那女人,败北的悔恨就会涌上心头。情绪全然写在脸上的伊凡诺娃心情实在差得很。赛尔菲尔见到她这个样子,只是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用严肃的口吻命令道:
「上来。」
虽然是精简到旁人难以推敲的指令,对于伊凡诺娃而言却是简单明了。即使如此,对于眼前的长官仍然感到有点不满的伊凡诺娃并未直接坐到长官大腿上,而是故作冷淡地盘着双手,脑子里正在寻找能够同时兼具厌恶与撒娇的话语。在她拖拖拉拉地想到该说什幺话以前,赛尔菲尔用同样严肃的语气补上一句:
「这是命令。」
地球联合军大陆军中将指挥官的命令传进小小的联合海军上校舰长耳中,瞬间化为不带感情的指令。伊凡诺娃没好气地坐上去,面朝她刚才站着的位置,双手依然盘在胸前。姑且不论这个姿势是否得宜,胆敢在这位将级长官面前如此摆脸色的人,她还是头一个。赛尔菲尔注视着伊凡诺娃气鼓鼓的侧脸,想了想才将那表情和撒娇划上等号。
「姊姊您未免太迟顿了吧。」
这句话在赛尔菲尔向她示好后旋即迸出,伊凡诺娃生气地看着一旁说道。
「明知道我跟那女人有过节,还让我们碰面。要不是身体……」
「说到身体,我看看喔。」
「呀!」
赛尔菲尔说着就抓起伊凡诺娃的左臂、将浅蓝色的军服袖子一口气往上拉至手肘,健康的肤色闪现在不健康的痕迹下,轻轻一压就让伊凡诺娃痛得低叫出声。如果是在四下无人的地方,或许她会痛到哇哇大叫也说不定。再怎幺说,她也是个前途备受期许的海军上校,即使现在只管这艘驱逐舰及两百二十名官兵,该有的尊严还得加以维护。话虽如此,看到伊凡诺娃皱着脸、努力忍耐强烈酸痛感的样子,赛尔菲尔竟然觉得有那幺点可爱。好像回到以前一样。上一次看到伊凡诺娃这副表情是多久以前呢……五年有了吧。每次只要亲自磨练伊凡诺娃的战技,结束后总会看到满身是伤的她,在角落边忍痛边擦药膏。
「疏于锻鍊的结果就是这样。看样子应该全身都在痛吧。」
「我才没有偷懒。只是比较没时间练习而已。」
「还是一样很会找藉口呢。」
儘管赛尔菲尔语气平淡严峻,却朝那张赌气着的侧脸面露微笑。和礼貌性的笑容不同,是发自内心的小小喜悦。伊凡诺娃直到现在还在装作生气的样子,不经意和长官眼神交会之后,她才稍微放鬆戒备森严的情绪。
「过来吧?」
赛尔菲尔轻声道。伊凡诺娃皱着眉毛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放弃似的弯下身体、伏在那熟悉又可靠的长官肩膀上。
「这一趟,累坏了吧。」
伊凡诺娃发出小小的「嗯」一声,下巴压得更重。
「叫妳乖乖待在大陆军等我回去,妳偏不听,现在可是嚐到苦头了。因为莎拉吗?」
不说还好,一提到真正让伊凡诺娃转调海军的关键字,就让她觉得很不开心。
「谁叫姊姊您要认莎拉为妹妹。这都是姊姊您的错。」
「我可以把这句话解释成妳在吃莎拉的醋吗?因为吃醋才像个笨蛋似的跳槽?」
「呜……我才没有。才没有吃醋。绝对没有。我只是不想跟莎拉待在同一个地方。」
「这样啊。说得也是,如果大大方方地承认就不像妳了。」
言下之意就是──妳这个醋罈子可真是令我伤脑筋。赛尔菲尔摸了摸伊凡诺娃的头,用一种哄小孩的口吻轻声说:
「要回来也可以喔。毕竟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适合接任巡礼者分队长一职的人材,本部也差不多该下催促令了。」
原直属于大陆军赛尔菲尔中将麾下的特殊部队长──现在则是联合海军瓦莲少将旗下新血的伊凡诺娃果决地摇着头。她才不会意气用事、说走就走。嗯,至少现在是不会。
待在亲卫军没什幺不好,巡礼者的工作也很得心应手,最大的遗憾就是那儿有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係的妹妹。莎拉?蒙特玛丽光是存在于这个世上,就让她感到极度不平衡。虽然自己并没有立场抱怨这种事,但同样无血缘关係的姊姊……赛尔菲尔中将不再将心思投注在自己身上,也是因为莎拉的关係。
没有错。抢走姊姊的人就是她。所以当初会这幺讨厌她、讨厌到她一进亲卫军就巴不得赶走她也是很合理的反应。
当然啦,这种嫉妒心构不成任何理由,莎拉也不是软弱的待宰羔羊,伊凡诺娃就算再怎幺恨她也于事无补。不过没关係,妳不走我走。伊凡诺娃就是讨厌莎拉讨厌到这种程度,最后也顺利透过伤荷包的关係由大陆军转调联合海军。这种事情,要是赛尔菲尔在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怪只怪,全年无休的她疏忽了这个妹妹的感受。
「既然这样,妳就在海军好好干吧。」
赛尔菲尔平淡地说道。
「我不会输给她的。」
「妳从来都没有输啊。」
「姊姊……」
伊凡诺娃轻声叹息,那股令人感觉不到一丝沉重的叹息声中有着小小的满足感。即使没有血缘关係,五年前没头没脑地对自己说出「妳,当我的妹妹吧。」的那个人,无疑就是自己的姊姊。她的叹息打在深蓝色髮丝上,没有激起一片涟漪。姊姊的蓝髮即使在奇人云集的联合军本部也十分抢眼。虽然那色彩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陌感,唯独她,以及另外一个女人得以被接纳。美丽得犹如蓝宝石般的长髮、淡淡的体香、冷静而不过份的拥抱,就算只是对姊姊的撒娇,也让正需要这种接触的伊凡诺娃如痴如醉。
不过,她也知道,这样的待遇很快就将不复存在。最近这两年本来就很少有机会联络上人在她乡的姊姊,再加上几个月前,姊姊竟然在电话另一端告诉她「妳要当小姊姊啰。」这种令人冷汗直流的消息。没几天,电话里提及的那道名字就出现在亲卫军人事部,年轻漂亮又能干的莎拉?蒙特玛丽成了她不愿承认的妹妹。莎拉是半年前结束谍报任务回来的前线人员,儘管浑身散发出柔弱的文书气息,体能与战技似乎还算不错。伊凡诺娃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彻底调查新妹妹,总算查到了足以令她接连跳升好几阶的详细任务资料,她在渗透玛尔克森解放组织方面着实功不可没。然而伊凡诺娃在意的从来不是她的辉煌功绩,只是要查出和姊姊同样在海洋彼端的莎拉,究竟有没有佔去姊姊。结果出来了,莎拉果然和姊姊在一起,她们俩是负责同一项任务的长官与部下。这点是没问题,莎拉成为新妹妹这件事本身也不太可能有何契机,因为姊姊私底下本来就是随心所欲又有点古怪的个性。重点在于,伊凡诺娃十分清楚自己刚拥有姊姊时的心情,想忘也忘不了。凭着毫无根据的直觉与美好的经验,再加上姊姊就算再忙碌也该三不五时关心自己的任性想法,醋劲十足的伊凡诺娃从此将莎拉视为天敌。
冷不防地,指挥席后方的开门声响起,紧接着响起的声音带有一丝犹疑……但仍将那句「报告」说完。
「干嘛?不,我是说,发生什幺事了?」
此时仍安稳地伏在姊姊肩上的伊凡诺娃面对那名有点面熟的海兵,提不起劲地要她说下去。虽然是这副有点难堪的模样,也算是坐在指挥席上。更何况,阿拉巴马号本来就是自己的船。
「是的。鹰眼目击到……」
鹰眼指的是每艘军舰都会配置一两名的特殊侦察兵。这种士兵经过特殊训练,对于海风特别敏感,能够更精确地给予航行中的军舰正确的指引。然而她们不光是协助船舰穿越危险的大海,还能藉由海风来进行雷达外的侦测作业。相较于陆军师团在岸边作战的大量运用,海军在这方面仍是採取保守姿态。毕竟同样的运气或许在陆地上比较轻,到了海上就会变得异常地沉重。附带一提,「目击」只是习惯用语。
伊凡诺娃凭着最直接的联想反问:
「乌贼?」
「……不,是海盗舰队。那群人似乎栖息于邻近诸岛,数量还不少。目测共四艘风帆战船,武装为旧式舷侧砲,初步判断威胁零。是否直接击沉?」
「这个嘛……」
伊凡诺娃兴味索然地捲着头髮,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望向面露焦虑的部下。然而她并未就舰长身份下达任何指令,只是像在端详艺术品般凝视着部下的脸庞。等到一位下士从雷达图上察觉异状、并转身向指挥席这边报告,伊凡诺娃还是一样什幺命令也没发布。士官和海兵看到的景象有着微妙的差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们的顶头上司正侧坐在中将大人的大腿上、像只小猫般有气无力地趴在将军肩膀上。令人不解的是,明明有两个人正等候命令,指挥官却宛如恍神般不发一语,而神色严肃到无法直视的中将大人,则是维持一贯令人肃然起敬的神情远眺前方。换做平常的话,不论是成日与雷达为伍的下士还是负责跑腿传令的海兵,都会坚持要长官迅速下决定。毕竟阿拉巴马号不是舰队採用的新式驱逐舰,只是沿用二十年前的旧货,武装也是依当年规格订定。就算来袭的是只出现在穷乡僻壤的超古老级风帆战舰,就算是只能近距砲击而不能以鱼雷决胜负的微薄火力,就算是这种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的状况,基于军规还是得由指挥官统一裁示。
「……果然还是要迎击吗?」
伊凡诺娃喃喃低语,彷彿拿不定主意而向旁人徵求意见,但语气低沉又微弱,说是自言自语还比较恰当。唯二听见这句话的两人并未对这种听起来就像自言自语的语调加以回应。赛尔菲尔向来採取观望态度,若真有什幺万一再出手也不迟。至于有着波浪捲髮的年轻海兵,她到现在还是无法鼓起勇气打扰长官,只是不时和远方那位同样焦头烂额的下士对上视线。
海盗舰队悠哉地逼近中,现场气氛却诡异到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赛尔菲尔用着喃喃自语般的低声打破了沉默。
「当做悠闲的午后消遣,也是不错的喔。」
对阿拉巴马号官兵们而言既突冗又很多余的这句话,不知怎地让趴在她肩上的伊凡诺娃身子一怔,好像做了亏心事的小孩子般神情顿时紧张了起来。
「姊姊……就算是阿拉巴马号,鱼雷还是射得出去啦。」
伊凡诺娃不惜乾笑着亏起自家军舰,毕竟姊姊所谓的消遣总是没好事。可惜到了姊姊亲开金口的阶段,就算她罕见地装可爱也为时已晚。
「就这幺决定了。我会送妳们过去,登舰后开始计时。」
「姊、姊姊──」
「比起堂堂正正地对决,像这种类实战的小游戏反而更能增强临场反应和肉搏技巧喔。」
将海盗来袭说成小游戏的赛尔菲尔又摸了摸伊凡诺娃俏丽的短髮,然后露出「我很期待喔」的怂恿表情。直到刚才还陶醉在姊姊气息中的伊凡诺娃,不用说当然是一下子就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