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船长摆了摆手,「总而言之,我每天带着我的手下,在这大海上纵横往来,不受任何管束,醉生梦死,逍遥自在,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快活。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我悚然而惊,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从此吃不香睡不好,半个月就瘦了一圈。」
琼恩好:「你到底想到甚麽问题了?」
「我想到,人终究是要死的。」
「……」
「我拜访了很多人,寻求长生不死的方法,然而一无所获。当然我没有气馁,一直在坚持寻找,终於,六十年前,记得当时是秋季,我抢劫了一艘去往东域的商船,在一堆珠宝丶货物中,发现一张地图。」
「让我猜猜,藏宝图?」
「是的,地图上说在恩瑟的一座山谷里,埋着历代恩瑟王收集的金银财宝,这些倒罢了,但上面说,这些财宝里,还藏有王能够轮回转世的秘法。理所当然的,我心动了,我带着一队手下,千辛万苦,到了地图指示的地方,那是一座古老的殿,没有像,没有祭司,残破不堪,明显已经荒废多年。我在殿中掘地三尺,别说财宝,连瓶酒都没找到。我又失望,又生气,觉得被骗了。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一座隐秘的祭坛,这枚戒指就摆在上面。」
「於是你取走了戒指?」
船长点点头,「我取走了戒指,将它戴在手上。起初一切正常,然而不到半个月,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我仍然会受伤,却不再流血,也感觉不到疼痛;我变得厌恶强光,喜欢阴暗;我不会疲倦,不会饥渴,同时也再也品尝不出美酒的味道,闻不到女人的香气。我的身体永远停留在戴上戒指的那一刻,从此再也不会变老,彷佛凝滞。」
看起来你长生不死的愿望实现了,虽然是以一种没有预料到的方式——等等,这剧情怎麽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
「你在月光下是不是还会变成骷髅?」琼恩试探地问。
船长大吃一惊,「你怎麽知道?」
「……我说我猜的你信不信?」
琼恩伸出手在空气中虚按了一下,一团雾气从船长的身上升起,发出乳白色的奥术灵光。这个结果大大出乎琼恩的意料,他差点以为自己释放错了法术,正准备再试一次,船长制止了他。「别浪费力气了,」船长说,「你的法术没有出错,你也不是第一个露出这种反应的巫师。我是被诅咒了,但我不是亡灵——或许看起来很像,但并不是。」
「不是吗?」
「我不喜欢强烈的日光,但并不是害怕;我不是善类,但并非变成亡灵才坠入黑暗,而是早在黑暗之中,」船长停顿了一下,「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用圣水洗澡,当然我不喜欢这麽做,因为圣水实在太贵了,那帮牧师简直是戴着圣徽的吸血鬼。」
「看来对此我们有共同语言——那麽言归正传,你今天邀请我来此,是有甚麽事呢?」
「的确有事相求,」船长说,「我想请你帮我解开这个诅咒。」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并不是巫师都擅长解咒,」琼恩说,「我尤其不擅长。」
「但你是『那个人』。」
「甚麽?」琼恩莫名其妙,「谁?」
「六十年来,我丢下我的船和水手,走遍了整个大陆,拜访了很多着名的先知丶巫师丶祭司,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解得开这个诅咒。终於,在十六年前,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卡丽珊,被『铁王座』抓住了,他们以为我是奸细,严刑拷打,但我甚麽感觉都没有,我想这一定让他们很气馁。後来,铁王座的人把我送到了一个地方,那里像是一个地下宫殿,金碧辉煌,但死寂沉沉,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一块巨大的水晶。有个声音从水晶里传出来,是个女性,她彷佛被封在水晶里,我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轮廓。她自称是一位女,没有告诉我名字。」
「铁王座?水晶?女?」琼恩皱眉,这些他从来没听莎珞克提到过,「这位女给了你甚麽指点?」
「她为我做了一个预言: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当季风向西吹的时候,有一位巫师将乘我的船前往东域,他会为我解除诅咒,」船长说,「於是我返回坠星海,这十六年来,我一直在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等等,你不会说,我是坐你的船去东域的第一个巫师吧?」
「不是,你是第十个,但前九位巫师都未能成功。」
「你没有把他们的头骨串成念珠吧?」
「甚麽?」船长莫名其妙。
「说不定我也不是预言里的那位巫师,你还要继续等待,」琼恩说,「不过我可以试试。那位水晶中的女有没有说,具体要怎麽做才能解除诅咒?」
「没有。」
「真是不负责任的女,」琼恩评论说,他想了想,「或许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这枚戒指还回去。」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船长说,「让一切重归起点,或许我的噩梦可以就此解脱。但存在两个技术上的障碍,我无法克服。」
「甚麽技术障碍?」
船长举起手指,「第一个障碍是:它根本取不下来。」
「因为你变胖了?」
「……不是,」船长说,「它就是取不下来。」
「把那根手指砍掉?」琼恩建议。
「能否借匕首一用?」
琼恩犹豫了下,从腰间取下匕首,抛过去。船长用左手接过,乾脆利落地朝右手手腕用力斩下去。在匕首的锋刃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刹那,琼恩看见微弱的光从戒指上升起,将匕首弹开了。
船长将匕首抛回给琼恩,「如你所见,它不愿意离开我,」他说,「我尝试过很多次,甚至决定借助死亡来逃离这种永恒的痛苦,然而我投入火焰,火焰就会熄灭,我跳进大海,海水将我托起,我用刀斩向自己的脖颈,刀就会被弹开,我花重金买来剧毒的药水,将它饮下,然後就发现它早已过期失效。」
「那说明你买到假货了,」琼恩感叹,「这年头,做生意越来越不讲诚信了。」
他站起来,走到船长身前,仔细打量着那枚戒指。琼恩看见戒面上有两只浮雕的狮子图案,分别举起一只前爪抵在一起,线条精细,栩栩如生。他不认识这个图案,也可以确定之前从未见过,但不知道为甚麽,似乎总有点眼熟。下意识地,他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戒面上,皮肤传来坚硬和冰凉的触感。
戒指突然从船长的手指上滑落下来。
琼恩反应很快,不假思索地一把抄住,将戒指握在掌心,然後他怔住了。船长莫名其妙,只见琼恩缓缓地将手摊开,然而掌心空无一物,那枚戒指变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戒指呢?」船长惊问。
琼恩卷起袖子,露出左臂,那里有一个红袍巫师的刺青,在刺青的旁边,有一小块圆形的皮肤正在发光。过了大概十秒钟,光消失了,但琼恩的手臂上多了一颗金色的星星图案,彷佛胎记一般。
「这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琼恩同样困惑,「我接住它,它好像钻进了我的身体里,然後就这样了——靠!」他反应过来,「不会是诅咒缠上我了吧?」
他反手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後半边脸肿了起来,疼得他丝丝地吸冷气,「还好,」他欣慰地说,「至少我还有痛觉。」
「这真是令人羡慕,」船长说,「但是现在戒指没有了,我要怎样把它还回去?」
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琼恩咳嗽了一声,「至少它离开你了,船长。」他提醒。
「对!对!」船长如梦初醒,「它终於离开我了,哈哈,哈哈,」他从躺椅上跳起来,兴奋得在房间里来回疾走,「诅咒终於解除了,我又可以去吃我最喜欢的狗肉——」
按照剧本不应该是苹果吗?你这麽公然宣称喜欢吃狗肉会被追杀的啊。
「我还喜欢吃荔枝,」船长兴致勃勃,「狗肉和荔枝放在一起炖最好了。」
「我不想扫兴,船长,」琼恩打断,「但我必须说,你享用荔枝炖狗肉大餐的计划,恐怕要往後推迟了。」
「为甚麽?」
琼恩指了指,船长顺着所指的方向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手臂上,不知何时已经插了一支匕首,齐柄而入,却连半点鲜血都没有溢出,而他也同样一无所觉。
诅咒仍然在。
但保护他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
事情莫名其妙演变成这种结果,还真是大大出乎琼恩的意料,虽说暂时看不出甚麽危害,但说不定是诅咒需要一定时间才发作,目前是在潜伏期呢。一想到自己也可能变成那种月光下的骷髅,琼恩就觉不寒而栗,人生至此,活着还有甚麽意思?不如自杀得了。
船长显然也很郁闷,戒指固然消失了,诅咒却依然留存,问题完全没解决,反而变得更隐蔽,可以说是恶化了。「实在抱歉,我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说,「现在该怎麽办?」
平白无故惹上这个麻烦,琼恩自然没甚麽好心情,但事已至此,抱怨无益,还是想怎麽解决才是正经。他想了一会,「看来还是得去你拿到戒指的那个殿走一趟,或许有甚麽办法能把戒指还回去,解除这个诅咒。」
船长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琼恩,「这就是当时那张藏宝图,我根据记忆在上面又做了一些标注,或许对你有用。」
「你自己不去?」琼恩诧异。
「我前面说,有两个技术上的障碍,」船长说,「第一个障碍是我取不下戒指,第二个障碍是:我没办法进入东域。」
「甚麽?」
「你以为我会没想过再找到那座殿,把戒指还回去吗?」船长苦笑,「我试过很多次了,不行。我根本无法踏入东域半步,就像是有甚麽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似的。」
琼恩想了想,从船长手里接过的图,「我试试看吧。」他说。
「万分感激,」船长说,「不过坦白地说,这条路未必走得通。这些年来,虽然我自己无法踏足东域,但也曾经多次派人去找过,结果根本就找不到当年我发现戒指的那座殿,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它就像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
「那你有甚麽好建议?」
「我哪有甚麽好建议,」船长苦笑,「只能碰碰运气,听天由命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脸色大变,伸手捂住胸口。「你怎麽了?」琼恩诧异地问。
船长没有回答,而是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胸膛。琼恩皱眉,他可没兴趣看一个人男人的胸部,但一排闪闪发光的字立刻映入眼帘,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行恩瑟文字,出现在船长的胸口皮肤上,彷佛熔岩般发着危险的红光。琼恩掏出笔,快速把文字记下来,顺手就写在那张「藏宝图」的背面。过了半分钟,船长胸口的闪光文字消失了。
「这是甚麽意思?」
琼恩的恩瑟语是刚学,水平很差,辨认不出这行文字的意思。船长显然是懂的,他看了片刻,然後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出来。
「若要解除诅咒,须寻翡翠女巫。」
「翡翠女巫是谁?」
船长摇摇头:「闻所未闻。」
※※※
琼恩与船长告别,回到自己的房间,正好梅菲斯进来,「你的脸怎麽了?」她问,「向谁求欢不遂被揍了?」
「……自己揍的。」
「那是你终於良心发现,决定忏悔了?」
「你就是我的救赎,我的希望,我黑暗中的光,我迷茫中的罗盘,有了你,我就不需要忏悔了。」
「当然不需要忏悔,因为我会直接送你下地狱——算了,还是换个地方吧,」少女说,「你觉得深渊如何?」
「挺好的,」琼恩装作思考了一会,「不过或许那里也有我的旧情人,这谁说得定呢。你知道,人生总是充满各种意外的惊喜。」
「那看来我还是应该趁早把你干掉,为民除害,永绝後患。」
说笑了几句,琼恩将手臂上新出现的那颗星星胎记给梅菲斯看,同时说明来历,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後把那行字写给梅菲斯看。「翻译是没错,至於这个翡翠女巫?」少女想了一会,摇摇头,「完全没听说过。」
「你也没听过啊?」
琼恩有些失望,这句话显然颇不寻常,甚至有可能与他有关。要知道,「诅咒」这东西,可不仅仅是船长的专利,他自己身上也还有一个呢。虽然维若拉保证只要找到那种「巫铁」,就可以用马伦研究出的方法解咒,问题是没有成功的先例啊,连马伦自己都是纸上谈兵,并没能真的解咒(因为娜塔莉莎死了,导致诅咒变成了死咒)。万一马伦的分析推算有误,中间甚麽地方出了岔子,那要怎麽办?这种时候,突然冒出一个翡翠女巫,由不得琼恩不重视。
「翡翠女巫」显然不是名字,而是一个称号。这个世界上的巫师普遍深居简出,极少有高调的,像深水城主凯尔本丶风暴女巫欣布丶红袍首席萨扎斯坦这种名声赫赫的大巫师,其实是属於另类。绝大部分都喜欢宅,喜欢隐居,喜欢闷声发大财,名声不显。这个甚麽翡翠女巫,想必也是个隐者,这要到哪里找去。
「既然原文是恩瑟语,想必是与此有关,」梅菲斯分析说,「所以这位女巫应该是在恩瑟,或者彻森塔,只有这两个地方是说恩瑟语。」
「恩瑟加上彻森塔就是半个东域了,还是大海捞针啊。」
「到了彻森塔再打听吧,」梅菲斯说,「说不定会有甚麽线索。」
翡翠女巫的事情暂且放下,两人接着说到那枚莫名消失的戒指。
「一枚带诅咒的戒指?」梅菲斯皱眉,「它是甚麽样的?」
琼恩描述了一下,後来索性直接画了个图,「戒面是这个图案,你看出甚麽了没有?」
「两只前爪握在一起的狗?」梅菲斯沉吟,「从没见过这种徽记。」
「……那是两只狮子,不是狗。」
少女仔细地看了看琼恩画的图,「是狮子狗?」她不确定地问。
「就是狮子,和狗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画得简略了一点而已,」琼恩辩解,「绘画重在得其韵,不要拘泥外在。」
「嗯,是挺有狗狗的韵。」
「……好吧,狗就狗,」琼恩放弃了,「所以你看出甚麽没有?」
「不好说。狮子算是很常见的图案,很多明丶很多国家丶很多家族以及历史上的着名人物,都有以狮子作为徽记,」梅菲斯说,「忠诚与勇气之在动荡年代曾经以狮子的形象下凡;自然诸中有一位半努比恩(Nobnon),圣徽是一只绿色的狮子;因布图王国以狮子作为圣兽,国王称狮子王;塔瑟谷的庞罗家——就是歌曦雅和希欧家——是以雄狮作为家徽,」她皱着眉,「总之很常见,仅凭现在这点东西还看不出甚麽。」
「船长说戒指来自东域,」琼恩猜测,「所以应该从东域这边着手考虑。」
「东域的资料还是太少了。」梅菲斯说。
从叶弘出发之前,梅菲斯从欧格玛殿重金买了一批有关东域的书籍,在海上的时候已经基本读完了。确实很有用,但不得不说,还是过分简略,很多地方都是蜻蜓点水般一带而过,或者乾脆就语焉不详,甚至前後矛盾。地理丶风俗方面的描述还稍微详细些,历史记载方面就惨不忍睹了。梅菲斯解释说,这是因为无论是穆罕还是恩瑟,东域两国都没有修史的传统,文化教育也仅限於祭司阶层,别说普通民众,连很多贵族都是文盲。东域又不太平,穆罕和恩瑟经常打来打去,在两国休战的时候,他们内部又往往自己打来打去,政局混乱,民不聊生,统治者都忙着整军备战,谁也没工夫静下心来做文化事业。导致的结果就是东域的历史完全没有记载,全靠一些民间歌谣丶传说才能略窥一二。偶尔有中土的旅行者来东域,并且还能活着返回,可能会留下一些笔记,这些就是非常珍贵有价值的历史研究资料了,虽然这些笔记内容的可信度本身也颇成问题。
「别的且不说,连文字都不知道变了多少次,」梅菲斯说,「最早的恩瑟文和穆罕文,都是象形文字;今天的恩瑟文和穆罕文,全都是拼音文字——甚麽时候变过来的,怎麽变过来的,源流演变是怎麽样,谁也说不清,连现在的那些祭司们都不认识古文字了。」
总之就是暂时没头绪,好在虽然手臂上多了个胎记,也没发现有甚麽实际影响,至少琼恩试验了几次,确认自己仍然是活人而非亡灵,照样能够吃饭睡觉呼吸走路,把梅菲斯抱在怀中一样感觉温香软玉,除了仍然不举,其他一切正常,还是先下船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