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帐后面,苏雅听到叶小天这句暗含揶揄的话,不觉羞红了脸:是啊,丈夫真的生病了,生的是‘软骨病’。一个大男人得了这种病,还如何顶天立地?
花晴风自然也听得出叶小天的暗讽,只是佯做不知。三年来,他在葫县磨去了锐气,却也磨厚了脸皮。
接下来,叶小天简单地询问了一下他的病情,便与他开始商榷公审齐木一案的细节。
花晴风心中暗道:齐木显然是早有了准备,却不知要从哪里搬来救兵,你还想对付他?恐怕用不了多久,你就该迎接他狂风暴雨一般的报复了。
苏雅在床后听了很久,见叶小天并没有刁难丈夫,便打算转身离开,忽听外边一声大喊:“大老爷,大老爷,大事不好啦!”
花晴风近来一听“大事不好”就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从榻上起身下床,也顾不得装病了,大惊道:“出什么事了,进来说话!”
那人匆匆跑进来对花晴风道:“大老爷,大事不好!前衙传来消息,说那齐木刚刚入狱,便被华云飞暴起狙杀,孟县丞与他们关在同一牢房,也被华云飞一并杀了。各监房里的犯人群起越狱,现已尽皆逃散!”
“啊?”花晴风一听顿时傻眼,站在床边半晌无语。
叶小天惊讶地道:“华云飞杀了齐木和孟县丞?”
花晴风的那个长随忙不迭点头:“不错!大牢那边传来消息,齐木和孟县丞当场暴死……”
花晴风大怒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报信人呢?”
长随道:“就候在外面,是牢头儿亲自赶来报的信。”
花晴风大吼道:“叫他滚进来说话!”
牢头儿很快进到房中,他对这个傀儡县太爷也是根本不放在眼里,不过面子功夫还是要讲究的。他毕恭毕敬上前施礼,又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站在下首。
花晴风虽然恨不得齐木早死,却不愿意承担一丁点儿责任,而犯人在狱中杀人又成功越狱,这事他可脱不了干系。当然,直接管理监狱的是司法口的人,那人干系更大。
可是管理葫县司法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孟县丞,一个是叶小天。孟县丞……就别提了,他已经作为嫌犯死在狱里。艾典史……也别提了,假货怎么拿来顶缸?
花晴风恼火地拍案道:“为什么要把他们三个关在一起?”
牢头儿苦着脸:“大老爷,牢房紧张啊。卑职已经向大老爷您申请过六次了,请求拨款修缮扩建监狱,大老爷总说县上财政紧张。县上财政紧张,卑职这牢里就只好更紧张了……”
花晴风呆了一呆,道:“咱们牢里关了很多人么?”
叶小天道:“下官自从到了葫县,不是就说过要严打一切不法事么?县尊您为此还特意张贴了告示。既然严厉打击,这牢里各色人犯自然就多了。难道县尊大人把这件事给忘了?”
“这……”花晴风窒了一窒,没好气地对牢头儿道:“那也不能把他们三个关在一起啊。”
牢头儿依旧愁眉苦脸:“老爷,其它牢房都满了,实在是塞不下人了,又不好把这三个重犯和普通犯人关在一起。就这一间牢房,还是卑职好不容易腾出来的。不过,卑职给他们三个都加了枷锁镣铐,照理说就算关在一起也出不了事。”
花晴风怒道:“可现在偏偏就出了事!那华云飞既然戴了枷锁镣铐,如何还能这般勇?据我所知,孟县丞就是会武功的,而齐木的武功尤其好些。”
牢头儿耷拉着眼皮道:“卑职也在纳闷儿呢,他的枷锁镣铐怎么就打开了呢?想来此人会撬门压锁,果然不是什么善类。哎!他脱了镣铐,孟县丞和齐木偏偏却还戴着,结果就……”
花晴风气得发昏,他用力喘了几口粗气,扶着桌子,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好!华云飞既然已经把孟庆唯和齐木给杀了,这也就罢了,可他为何又能越狱?”
牢头儿没精打采地道:“各间牢房里关的犯人实在是太多了些。华云飞暴起杀人之后,有人大声鼓噪叫好,有人惊恐喧哗,牢房里就闹腾起来,结果……把墙给挤破了。”
花晴风的眼睛突了出来,不敢置信地:“墙……破了?你说牢墙……破了?”
牢头儿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是啊,大人。”
花晴风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突然狂吼:“牢墙破了?牢墙都能破了!啊?你……你们……”他突然倒退两步,一时眼冒金星,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牢头儿轻声慢语地道:“是啊大老爷,牢房紧张啊。卑职已经向大老爷您申请过六次了,请求拨款修缮扩建监狱,您总说财政紧张。县上财政紧张,卑职这牢里就只好更紧张了……”
花晴风两眼一翻,一下子昏了过去。
……
齐木和孟县丞死在狱中、重犯华云飞逃逸的消息刚传开,再度陷入压抑的葫县就沸腾了。全县百姓好像过节似的欢腾起来,到处张灯结彩,鞭炮声声。还有乡社自发组织舞龙、舞狮队伍满城游走表演。
安南天听到这个消息后哈哈大笑:“好啊!我留在葫县果然留对了,看到了这么精彩的一出好戏!凝儿先去铜仁,可惜了。”
他站起身,笑吟吟地道:“打点行装,咱们也走吧,去铜仁拜望一下侍尊者老爷子。另外,把有关这个艾典史的事情报给太公知道,看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齐府愁云密布,齐夫人哭成了泪人儿。那些侍妾一流的女人虽然不像齐夫人一般悲伤,却也是面现悲戚之色,她们浮萍一般的命运,离开了这棵大树,又该依附何人呢?
李秋池从侧厢客房里走出来,往客厅中冷冷地看了看,便往外走。正好言安慰齐夫人的范雷见状,连忙追出来,扬声唤道:“李讼师,你这是去哪里?”
李秋池站住脚步,淡淡地道:“自然是回水西。”
范雷愕然道:“我大哥的事儿,李讼师不管了?”
李秋池折扇在掌心滴溜溜一转,“唰”地一下又握住扇柄,向范雷道:“齐木已死,齐家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李某是受田家委托来帮你们的,如今还有必要留在这里吗?”
范雷又惊又怒,吼道:“我大哥分明是被那个疯子使计害死,李讼师就不闻不问了?”
李秋池坦然道:“利之所至,便是天,李某也敢去捅个窟窿。没有好处,就是一个平头百姓,李某也不会去得罪。告辞!”
李秋池带着小书僮扬长而去,范雷看着他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
回到厅中,范雷对泪水涟涟的齐夫人说道:“夫人放心,我与大哥情同手足。这个仇,我一定会替他报!”
齐夫人诧异地道:“大管事有什么打算?”
范雷低头思忖一会儿,用力一跺脚,说道:“我贵州一带,有一伙悍匪,来去无踪,身手高明,号称‘一窝蜂’。请夫人给我准备一笔重金,我想找到他们,请他们出手把那狗官干掉!只要那狗官一死,这葫县就还是齐家的天下!”
李秋池带着书僮走在大街上,路过县衙的时候,站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衙门口出。
这时旁边有人笑道:“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李讼师么?怎么,可是有人托你诉讼?你若不知衙门里头怎么走,本官带你进去!”
李秋池转身一看,恰好看见叶小天带着苏循天、李云聪来到他身边。
李秋池皮笑肉不笑地道:“艾典史,好手段!”
叶小天打个哈哈:“李讼师,过奖,过奖!”
“这一番,李某真是受教了。果然是越小的地方越没规矩,越是小吏越视王法如无物。”
叶小天讶然道:“莫非李讼师被吓着了?看你这行色,是打算回水西了?”
李秋池不愠不恼,笑吟吟地道:“不错!齐木已死,李某留在此地已经没有意义。来日艾大人如果有机会去水西的话,一定要知会李某一声,李某人……会好好款待你的!”
叶小天也是笑容满面,极亲切地道:“好啊!艾某本想设宴款待一下你这位从水西来的贵客,却不想你这就走了。如果来日李讼师还有机缘来葫县,艾某定隆重接待。”
叶小天笑吟吟地看着李秋池远去之后,对苏循天和李云聪道:“今天应该没什么事了,我去县衙后宅看望舍妹。”
李云聪没有说话,只是深深一揖,等他直起腰来,看着叶小天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衙门口,突然说道:“苏班头,你觉得,叶小天这个人……该死么?”
苏循天脱口道:“当然不该死!”
李云聪眼里飘过一丝阴翳,缓缓地说道:“可是,老爷们想要他死,你我小吏,能做什么呢?”
苏循天咀嚼着李云聪的这句话,渐渐的,他也沉默了……
叶小天从侧厢甬道一直走过去,到了尽头角门儿进去,便是内宅之后奴仆下人们所居的那处狭长区域。
“叶大哥!”水舞一眼看见叶小天正沿小径走来,一种莫大的惊喜突然涌遍了她的全身。
叶小天这些天的确很忙,再加上受了伤,不想让她知道后跟着揪心,所以一直没到后宅。水舞平时天天见他也不觉得怎么,可是一下子见不到人了,她才发现那思念已不知不觉就像沉甸甸的果实般,挂在了她的心头。
水舞拉着叶小天进屋,忙不迭取过茶杯为他斟茶。叶小天和瑶瑶笑闹一阵,让她去院里玩耍。房中只剩下他和水舞后,叶小天便压低声音对水舞道:“这几天我就安排,咱们想办法离开葫县。”
水舞大喜,眸中登时放出光来,脱口道:“真的?”
叶小天笑了笑:“你也不用特别准备什么,免得被人看出破绽。也别告诉瑶瑶,她还小,不懂事,可别说漏了嘴。你只是心里有数就好,我这边做好准备,就会安排接你离开!”
水舞欣喜地点了点头,心里登时说不出的欢喜。
范雷是齐木的结拜兄弟,齐夫人对他极为信任,所以毫不迟疑地为他准备了一笔黄金。范雷打好包裹,便悄然离开葫县县城,踏入了莽莽丛林。
他打算抄小路赶赴铜仁,请那里一个交游四海的朋友出面,帮他寻找“一窝蜂”。
“一窝蜂”胆大包天,就没有他们不敢接的案子,只要请到他们,那个疯典史……
范雷想到叶小天凄惨的下场便忍不住冷笑起来,可是笑意刚刚漾现在他的眸中,密林中就突然飞出一枝猎箭,利矢从他眸中射入,血淋淋的箭尖便从脑后冒出来。
范雷一声没吭,便仰面栽倒在密林之中……
这些日子,叶小天早把葫县内外情形摸透了。他虽然在暗中做着离开的打算,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为了麻痹有可能在暗中盯着他的耳目,他甚至还忙里偷闲地去了一趟大亨杂货铺,同这位结义兄弟见见面。
叶小天走到十字大街的时候,大亨正很悠闲地趴在柜台上,同妞妞姑娘聊着天。
店里面很安静,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这两个人一问一答地在扯淡。
“妞妞,我不是胖啦,我只是懒得瘦。其实呢,身子健康就好啦,瘦骨伶仃的模样怎么配得起我这大掌柜的身份呢?”两人交谈得很融洽,大亨趁机把自己最大的缺点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叶小天走进杂货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有些日子没来了,万万没想到大亨真的很败家,“大亨杂货铺”竟然弄得比一家上档次的古董店都要雅致,三千两银子……只怕打不住。
大亨和妞妞伏在柜台上,目光缠绵,含情脉脉,完全没有注意到店里进来了人。
“是啊,你倒是想瘦来着,不过呢……下辈子吧!”妞妞抢白了大亨一句,托着下巴想了想,眼珠子滴溜溜儿一转,突然很感兴趣地问道:“如果有来生,你想做啥,还做人吗?”
大亨道:“做人没意思。要是有下辈子,我想做只鸭,沿着大江大河,游遍整个天下!”
妞妞两眼放光:“哇!好浪漫啊!”
大亨问道:“你呢,如果有来生,你想做啥?”
妞妞想了想,兴致勃勃地道:“如果有来生,我想做只鸡,每天早上喔喔喔的,叫醒所有人!”
大亨笑道:“做鸡有啥意思?”
妞妞道:“你是不知道,我家邻居养的那只鸡,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叫,吵死人啦,人家可最喜欢睡懒觉啦。”
大亨托着圆润的下巴,美滋滋地挑逗道:“那你喜不喜欢裸睡呢?我可是很喜欢裸睡的,浑身一丝不挂的感觉特别舒服……”
“哎呀,讨厌啦……”妞妞绯红了脸颊,忸怩着小声说道,“其实,人家也喜欢的,从小就……”
“咳!”叶小天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这对少男少女没羞没臊的对话。
“啊!大哥!真是稀客啊!我这店自打落成,你就没来过两回,哈哈……”大亨脸皮厚,看见叶小天毫不害臊,立即打着哈哈向他迎过来。
妞妞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蛋儿对大亨道:“你们聊,我先走了。”
大亨道:“有空再来啊!”
妞妞向他扮了个鬼脸,经过叶小天这个本县有名的大人物时,又敬又怕地看了他一眼,踮着脚尖轻轻走过他身边,这才偷偷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走掉了。
妞妞一走,叶小天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大疙瘩,问道:“店里怎么没客人?”
大亨道:“有啊!不过上午一般没客人,下午客人多些,每天都有三五个人光顾呢。”
“三五个……”叶小天看看这富丽堂皇、雅致豪绰的“杂货铺”,顺手从货架上面抄起一把扇子,“刷”地一下打开,看着那风格很独特的扇面,说道:“杂货铺嘛,进一堆蒲扇卖就好了,这么精致得值个十几文吧,有人买么?”
大亨道:“大哥,这扇子二百两银子一把呢。”
叶小天吓了一跳,赶紧合起扇子,毕恭毕敬地放回货架:“二百两一把扇子?大亨,你这是坑人还是被人坑了?”
大亨笑道:“进价当然没那么贵啦,我是二十两一把进的。不过这可是东瀛扶桑国的扇子,上边又涂了来自天方国的香料,加价当然就要狠些。”
叶小天心中很是无奈,虽然他对大亨开店本就不抱希望,可也没想到大亨竟会把店开成这个样子。叶小天问道:“你店里这些东西,三千两银子怕是打不住吧?”
大亨道:“那当然,我赊了不少货呢!”
叶小天道:“人家肯赊给你?”
大亨沾沾自喜地道:“本来是不肯的,不过他们一听我爹是洪大善人,就肯了。”
叶小天绝望地道:“快到一月之期了吧?你爹到时会疯掉的。”
大亨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也是。哼哼,总觉得我不行,到时候一听我赚了那么多银子,他不乐疯了才怪。”
叶小天猛地瞪大了眼睛,愕然道:“你赚钱了?”
大亨理所当然地道:“那当然!我从三天前才开始有进帐的,到现在为止大约盈利一千两了吧。”
叶小天的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到地上了:“从三天前才开始赚钱,你就赚了一千两,你用抢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