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齐府比遭了劫还惨,所有东西都泡在水里,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当叶小天领着那些士气高昂兴高采烈的捕快们离去时,整个齐府的气焰就低沉了极点。即便是对齐家最死忠的打手,心头都不免升起这样一个疑问:“齐家,是不是真的要倒了?”
关在齐家水牢里的人也都被放了出来,其中有犯了错的家仆、跟丫环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护院,给齐家运东西时手脚不干净的贩夫。
苏循天本着给齐木多添一分堵,大家便多开心一分的原则,统统释放了。
可苏循天绝不会想到其中有三个人,分别叫杨三瘦、邢二柱和岳明。
这三人被塞进水牢之后,那齐府护院还真去问过齐木。齐木当时正心绪烦乱,哪有心情去见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客人?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所以直到今天,托叶小天的福,杨三瘦等人才得以重见天日。
三个人跑到大街上时,雨已经小了些。
邢二柱突然拿胳膊肘使劲捣他,杨三瘦恼火地瞪过去,却见邢二柱指着远处,张口结舌。
这时,叶小天正领着大队人马回转县衙,他没有注意到站在屋檐下避雨的杨三瘦这三人,邢二柱却看到了走在队伍最前头,最拉风的叶小天。
杨三瘦顺着邢二柱的目光望去,顿时眼也直了……
葫县南城有家卤面店,杨三瘦等人围坐在那张油渍麻花的小桌子边上,色呆滞。
杨三瘦蹙着眉道:“如果说是长得像,也没有这么像的道理!我认为,一定是他!”
岳明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大管事,咱们可是打听过了,人家叫艾枫,是本县典史。不但和那人不是同一个人,而且这还是个官。”
杨三瘦紧紧拧着眉头,道:“没道理!他不但长相、情与那人一模一样,就连到葫县上任的时间大致都对得上。难道……是个冒牌货?”这句话一出口,杨三瘦自己先吓了一跳,冒官上任?这又不是唱大戏,没这么离谱吧?
岳明道:“不可能。再说了,我们也没见着水舞跟着他呀。”
杨三瘦摸挲着下巴,沉吟道:“一连问过几个百姓了,可惜对这个艾典史家里的情况,他们都不了解。要不然……咱们找个衙门里的人问问怎么样?”
岳明赶紧道:“可别,你没看葫县百姓是如何爱戴他,那些衙门里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听说他们连县太爷的话都可以不听,却对这个姓艾的典史唯命是从。那些公门中人机警得很,一旦让他们察觉咱们的来意,随便找个罪名,把咱们弄进监狱……”
杨三瘦苦着脸道:“可是,既然发现了这么个人,难道咱们就这么离开?不成,一定得搞清楚,他究竟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三个人蹲在小板凳上商量如何验明叶小天真身的时候,卤面店后院里堆满猪皮羊皮、兽毛兽骨,气味极其难闻的低矮房间里,齐木也正面色阴沉地听人向他禀报着什么。
谁会想到堂堂的齐大爷竟然会待在这种地方?可是又有几个人还记得齐木当年做马夫跑长途时吃过的苦?他发达后固然穷奢极欲,但并不意味着必要的时候他不能再忍辱偷生。
听那人说完,齐木咬牙道:“幸亏我见机得早!这小子当真不择手段,居然怂恿华云飞一口咬死我在现场。如果我被这厮抓住,再想脱身可就难了。”
那人低声道:“他们本来在四城都派了人手,似乎是为了防止大爷您出城。却不知为何,那个典史又突然下令取消了城禁,如今四城畅通,任意出入了。属下以为,其中必有蹊跷。”
齐木微微眯起了眼睛:“嗯!这厮虽然有股疯劲儿,可是心思缜密,行事常常出人意料。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只是……他究竟打算干什么呢?”
齐木蹙眉思索半晌,始终摸不着头绪,越是想不通,他的心里就越是不安:“不行,在范雷回来之前,我必须离开县城。”
两天之后,葫县西郊,一支商队离开葫县县城,向西行去。
齐木使出了堵塞驿路这招杀手锏,却不想被叶小天一招“釜底抽薪”轻而易举化解了。
齐木接二连三受到打击,威望降到谷底,一向依靠霸权压制而建立的齐氏帝国迅速崩溃。在叶小天又让他担上一个杀人罪名,逼得他遁入地下后,葫县路段的驿路运输更是群龙无首。
此时王主簿高调登场,他代表官方邀请罗大亨代表商界、李伯皓和高涯作为大亨的重要合伙人,出面接管了齐木的驿路生意。齐木的手下要么投靠了他们,要么被他们用很强硬的手段迅速清理出去。
驿道打通了,滞留在葫县的大批商贾得以离开,这几天这样行色匆匆的队伍很常见。
这支商队的头目姓蔡,蔡掌柜见坐在一旁游目四顾的齐木色非常谨慎,便安慰道:“齐大哥,你放心好了。小小葫县能有多大的力量?他们的手伸不了这么远!”
齐木先前的担心是对的,叶小天明面上撤消了四城的巡捕,暗地里却派了许多捕快换上便装,游弋在县城周围。他知道齐木如果想出城一定会有很多办法,干脆放弃了徒劳无功的蹲守,改为巡狩之策。
齐木道:“小心无大错!这次出城我只能向南或向西。向南的驿道已经被王主簿控制,盘查必严,我们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向西。向西正好可以去水西,布政司衙门在那里,几位大土司也都在那里。我只要在那里找到一个大人物做靠山,小小葫县就再也没人能动我。
这些,我清楚,那个疯典史也一样想得到。所以,他盘查的重点一定放在西行之路上。即便我们已经突出重围,也还需谨慎。这个家伙诡计多端,我已经领教过不只一次了。”
蔡掌柜颔首道:“大哥放心,到了前面的山坳口咱们就换装,扮成彝人,从山中小路穿过去,到了铜仁再换车马前往水西。”
叶小天的确没有足够的人手监视齐木,但他通过李伯皓和高涯,掌握了本地最大的两股人脉。只要能把彝、苗两族百姓动员起来,叶小天就能变成千手千眼的观世音,齐木再也休想在他眼皮子底下遁形。
种地的、砍柴的、放牧的,甚至骑着驴子走在探亲路上的老妇人、小媳妇,都是叶小天的眼睛。他们有山里人独有的通讯方式,在这样一张天罗地网之下,齐木如何能够藏身?
到了山口,齐木从车上跳下来,立即宽衣解带,原地装扮起来。蔡掌柜把那锥尖状包头戴在齐木脑袋上,又拿过一串黄红相间的大耳珠,夹在齐木的耳垂上,仔细端详一下,笑道:“还别说,齐大哥你这么一打扮,真像极了威武雄壮的彝家汉子。”
齐木苦中作乐,咧开了嘴巴,但是笑纹刚刚绽放便又僵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眸中迅速露出一抹惊恐,那个阴魂不散的疯典史赫然出现了!
山坳里,叶小天正负着双手,施施然地走出来,哼哈二将李云聪、苏循天紧随其后,再之后是十多个佩刀捕快,最后面是黑压压一片持竹枪藤盾的民壮,前路已绝!
齐木从未如此绝望过,他的人随身带了几具弓弩,可叶小天居然准备了投枪。用竹子做的投枪,费点功夫而已,连钱都不用花,几百号人一起投枪,遮天蔽日,气势惊人。
明明是捕快,却当军队用;明明是抓人,一动手就往死里整,齐木哪见过这样的典史?要不是他够机警,见势不妙马上躲到了几个保镖的后面,就被当场射杀了。
这一路追杀,齐木仓仓惶惶,身边最后几个侍卫也相继被杀,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只剩下浑身浴血的蔡掌柜了。他们过一条大河时弃马泅渡,蔡掌柜被一枪贯穿了左肩,鲜血淋漓。
“快!我们去巡检司!”齐木趁叶小天等人往上下游寻找渡桥,决定逃往最近的巡检司。他之所以选择西行,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一旦出现不可预料的意外,可以逃到巡检司避难。
“齐大哥,我怕……跑不到巡检司了。”蔡掌柜咳着血,艰难地说道。
齐木将他架起来,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蔡掌柜感激地道:“大哥,今日你不弃我而去,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大哥……呃!”
蔡掌柜一语未了,一柄短刀已深深刺入他的胁下。蔡掌柜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
齐木咬着牙,连拉带拽把他拖到小道上,摆成一个正往前奔跑之际突然气绝而死的假象,还把他的一只手摆成向前伸出的姿势。齐木看了看并无破绽,这才抄小道直奔巡检司驻地。
“快打开门,放我进去!”齐木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逃到巡检司军营之下,回头一看,远远的已经看见一条黑线,那是叶小天带着人追来了。齐木心中大恐,赶紧向营中喊话。
片刻之后,罗小叶和几个吏目闻讯赶来,登上了箭楼。
齐木一见罗小叶登时大喜,仰起脸喊道:“小叶,快开门,我是你齐世伯啊。”
罗小叶面沉似水,站在箭楼上一言不发。
齐木心中有些发慌,大声道:“小叶,你还看什么?快开门啊!”
罗小叶缓缓地道:“罗某刚刚去祭奠了兄弟回来!”
齐木一呆,急道:“祭奠什么兄弟?你们巡检司死了人吗?闲话少说,你先放我进去!”
罗小叶嘴角逸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我祭奠的这位兄弟,就是被世伯你的人用弓弩所杀。”
齐木猛然想起了围捕华云飞那天自己嚣张跋扈的一幕,呆了片刻,齐木突然道:“世侄,这件事你不能怪我。你要知道,世伯手下有那么多人,有时候必须得做点事,才能维护我在他们之中的威望……”
罗小叶的身子猛地发起抖来,他嘶声大吼道:“那我呢?我罗小叶是带兵的人,我手底下几百号兄弟,难道我就不需要维护自己的威望?”
齐木勉强露出一副笑模样,说道:“是!这件事,是世伯做得……做得有些不甚妥当。你先放我进去,这件事世伯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罗小叶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沉声问道:“不知世伯你要如何向我交待呢?”
齐木急回头看,那条黑线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一个个模糊人影了。齐木急道:“我……我出一百两,不!我出一千两银子抚恤,怎么样?有这笔钱,就算他们家男人死绝了,也能过得很好了。”
罗小叶扶着箭楼悲怆地冷笑,他以前一直觉得齐木有势力、有手段,是不可一世的豪强。但今天才发现,当齐木狼狈不堪、六无主的时候,会是这样一个可怜虫,更想不到他竟不可理喻到如此地步。
齐木听出罗小叶的笑声充满了愤懑,远远的已经有捕快“不要走了齐木”的呐喊声传来,齐木又急又怕,忍不住跳脚大骂:“罗小叶,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不要忘了,我爹是为了救你爷爷而死!你要知恩要报,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那个疯子抓走!”
罗小叶不笑了,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齐木心中又慌又怕,罗小叶从十六岁起就受他摆布、任他欺凌,在他心中罗小叶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人。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罗小叶会背叛他、敢背叛他。
可是今天罗小叶却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需要他去仰望。
“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且受你胯下之辱,来日我必百倍偿还!”齐木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着,忽然“卟嗵”一声跪在营寨之下,扮出一副可怜相,嘶声大吼道:“我爹可救过你爷爷的命啊!你爷爷临终的时候,曾留下遗言,要报答我们齐家,要生生世世与我齐家交好。这是你罗家祖训,你还记不记得,你记不记得?”
罗小叶一字一句地道:“齐木,这世上没有还不完的恩情!”
齐木赶紧爬上两步,接着罗小叶的话大声嚷道:“这是救命之恩!你还不了,你还不了的,除非……除非你还我一命!我爹救你爷爷一命,你放我一条生路,就算你还了这份恩情,从此你我两家再不相欠,好不好?”
罗小叶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沉声道:“打开辕门!”立即就有亲兵赶下去执行军令。
罗小叶冲着下面朗声说道:“齐木,你触犯王法,这是军营,不能成为你的庇佑之地。我只放你过去,你我两家祖孙三代的恩情,就此一笔勾销。”
齐木心想:“要是早知你小子做了白眼狼,老子根本不会来巡检司,弄到现在进退两难。”
这巡检司倚山而建,后边就是茂密的山林,只要被他逃上山去,叶小天的人海战术就失去了作用,他逃走的机会至少能有八成。所以齐木也顾不得讨价还价了,忙不迭点头道:“成!只要你放我过去,咱们齐罗两家从此再无瓜葛!”
齐木回头望了一眼,见跑在最前面的几名捕快距他仅剩三箭之地,心中大急。那辕门才只开了一条缝儿,齐木就冲过去,从那门缝挤进去,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山跑去。
巡检司的官兵全都闻讯出来了,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兄弟就是被这个人的手下射杀,而他不但不交出凶手,没有任何交待,反而插箭戮尸,对巡检司上下极尽羞辱。
因此,巡检司士兵们抱着肩膀,冷冷地看着齐木,中间只给他留出一条一人宽的小道,齐木就沿着这两道人墙相夹的小道抱头鼠窜。
远远的,苏循天一见辕门打开,不由勃然大怒:“罗巡检在干什么,怎么辕门开了?”
眼看齐木就要逃了,叶小天反而放慢了脚步,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说道:“让他跑吧,看看他究竟能跑多快!”
齐木连滚带爬地穿过人墙,赶到巡检司后面的栅栏墙边,扭头一看捕快们刚刚冲进辕门,不由哈哈大笑。他推开栅栏门,就向密密的丛林中冲去。
“啊!”齐木伸手拨开两丛树枝,就见一张威严的面孔出现在面前。此时陡然看见一张人脸,真比看见一条毒蛇还要惊悚,齐木吓得一声尖叫。
密林中那人飞起一脚,正中齐木胸口,把他踹飞起来,倒跌出一丈多远。
树丛里钻出四个身穿巡检司军服的彪形大汉,把齐木抹肩拢背捆了个结结实实。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是你们罗巡检放我走的,放开我……”
齐木四肢不着地的被四个大汉提回了巡检司,一见刚从箭楼上走下来的罗小叶,便目欲喷火地咆哮道:“罗小叶,你食言!你为什么抓我回来?”
罗小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我放你过去了没有?”
“你……”齐木顿时语塞。突然,他心有所感,倏地一回头,就见叶小天已经到了辕门,正施施然地往里走。齐木忽然觉得,和叶小天相处久了,不管是敌是友都会变得有点无耻,比如他方才的下跪,比如罗小叶此刻的食言。
齐木欲哭无泪,已经骂不出什么恶毒的话了,只能翻来覆去地道:“你食言!你卑鄙……”
罗小叶哂然道:“明明是你蠢!我胡子这么短,你当我是关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