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子忽道。
耿照停步回头,露出诧异之色。
“我……我有保护她。
”她斟酌着该怎么说才好,显然“向人解释”对她来说异常陌生。
“我有……好好保护她。
我带她从密道出去。
她没事,没有受伤。
”耿照一怔间,明白指的是染红霞。
在他舍身前的最后一瞥,弦子读懂了他眼中的托付,一掌击晕染红霞带离火场,甚至不惜反抗宗主--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
漱玉节诧异地发现:这素来冷漠、对理解情感似有障碍的孩子,一旦打定主意,竟是如此坚决,没有人可以稍稍动摇。
她独自扛着高挑的染红霞,执拗地走在阴冷湿滑的密道中,把宗主抛在身后犹不自知,全心完成与少年的约定,那怕对此他们连一句话也没说。
耿照伸手摸她头顶,笑道:“谢谢你救了二掌院。
没有你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先去办事,你在这儿等我,别让马儿走丢啦!”施展轻功,片刻便去得无影无踪。
直到他消失在歪斜的茅影间,弦子仍怔怔按着头。
怪的是:被掌心摩挲过的发顶,并不如想象中灼热……为什么,她的脸颊这么烫?和他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好怪。
就在这一瞬间,少女心中做出了决定。
◇◇◇绿柳村盛极时有千余户,而今泰半破落,十户里倒有五六户是空的,虚掩的门扉中黑黝一片,偶尔被风吹开,冷不防露出一双混浊黄瞳,手持蒲扇的老人缩于门后的黑翳,若非尚能抬眼,浑身已无一丝生气。
耿照想找人问路亦不可得,东转西转,见前头有幢黑瓦砖墙的大院,墙上粉涂早已斑剥,远看直与夯土墙无异。
门前一名老汉靠坐在斜背的藤编长椅中,手握一束枯黄柳条,垂在椅畔胡乱划地,“沙沙沙”的掠起一片黄尘,动作里透着火气,倒是生猛有力。
好不容易看到个活生生的、会坐会动的人,耿照赶紧趋前。
“敢问老丈,村中可有一养济院,专门收容鳏寡孤独?”连问几次,老汉才停下柳枝,翻起一双怪眼:“你瞎啦?全绿柳村除了祠堂坟墓,就一座砖墙院儿,匾上不写了么?蠢物!”耿照见他右颊抽动,右眼只开了条缝,口舌不甚灵便,“蠢物”二字没说完,嘴角已呼噜噜地淌下灰涎,竟是个半身不遂的瘫子。
所谓“养济院”,正为照顾这种孤苦无依的残疾之人所设,耿照的家乡龙口村附近就有一座,是衙门为那些中兴军的老兵办的,当然也有的是宗族私设,又或善人捐助。
门上的匾额残破不堪,看不出写得什么,只知是两字,首字的起笔似是“养”字的羊字头,再加上门外瘫坐的老汉,看来确是养济院无疑。
“有人在吗?”耿照举手叩门。
门内传来空洞的回音,稍一用劲,沉重的铁梨木门扇“咿”的一声滑开,门后竟无横闩。
“里边没人啦,全都是鬼!”背后传来老汉含混不清的豪笑,带着粗鄙与恶意:“怕死就别进去啊,蠢物!”耿照知老人身子不便,不与他计较,犹豫不过剎那,径自推门。
门缝一开,衰腐之气顿时涌出,一阵风吹起漫天黄叶;耿照以手遮面,跨过高槛一路走过中庭,正要打开内堂之门,不料“匡当”一声,同样无闩的门扉猛被怪风吹开,浓烈的异味扑面而来,赫见堂中乌木层迭,竟是满满的棺材!耿照本能后跃,身后无数黄影泼喇作响,随手一抓,飞的哪是什么黄叶?全是冥纸!门外老汉大笑:“都说是鬼了,偏你这蠢物不信!”耿照抓落冥牒,抬见内堂匾上刻有“义庄”二字。
“义”字起笔与“养”字一模一样,因而一时失察,遭老汉愚弄。
正要开口,一名中年汉子跑过来,低道:“阿爷,这儿风大,咱们回去歇息。
”不由分说抱起老汉往外走。
老人兀自骂骂咧咧,挥舞柳束打他头脸。
中年人乖乖由他抽打,不敢违抗。
耿照一路追出,喊道:“大叔请留步!请问养济院在什么地方?”老汉回头笑骂:“在你婊子姥姥家!你脑子不好使了,赶着上养济院等死么?哈哈哈哈,蠢……喂!你停下做什么?快跑啊!”连抽几下,“脚力”却一动也不动,眼睁睁看耿照从容走近,气得朝他面上吐唾。
“阿爷!”中年人低道:“别这样。
人家是客,没恶意的。
”“没你的死人头!”老汉吐耿照不着,索性转头,“呸”的一声,唾在自家晚辈面上,笑容充满恶意。
“有你这么蠢的货!人还没追上,自个儿停下做甚?”中年人唯唯诺诺,等他闭口了,才低道:“我跑不过他的。
”不敢直视耿照,结巴道:“养……养济院在义庄后头。
你……别再追我啦。
”逃命似的带阿爷离开。
即使转过街角,老汉刻薄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耿照不由苦笑。
照料孤老的养济院,与停放无主之尸的义庄是同一座院落的前后进,不知是方便抑或讽刺。
他绕到大院后,果然门面较前头的义庄齐整,匾上“养济院”的泥金字样虽已斑剥,倒是辨得清楚。
应门的是个面皮白净、十指修长的初老汉子,模样端正,颇有些读书人的习气。
“小兄弟是……”“我叫耿照,来找人的。
”“我是戴家聘来代管养济院的,你叫我姚先生就好。
”他打量耿照几眼,有些狐疑。
“小兄弟要找哪一位?这儿收容的都是本村与邻近村镇的孤独老人,小兄弟在绿柳村有亲戚么?不好意思,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年啦,觉得小兄弟颇眼生,该是外地人罢?”耿照并不想话家常,然而一切的线索就只到此间,剩下的,雷奋开在断气前没来得及与他细说。
总瓢把子藏身的“万梅庵”并非寺院,而是“华眉县”的转音。
“这是吴地的家乡话。
”大太保死前凑近他耳畔,声音里带着某种恶作剧似的得意:“总瓢把子说了,这把戏专骗没心肝的人,任凭对方如何狡猾,决计想不到这一层。
你去华眉县绿柳村,找戴家祠堂的养济院。
总……总瓢把子就在那里。
”养济院在耿照家乡那些老兵的口里,也叫“庵庐”,似乎是央土甚至更西更北边的土语腔调。
万梅(华眉)庵指的是“华眉县绿柳村戴家的庵庐(养济院)”,似乎也能说得通。
耿照不知道雷万凛是不是吴地出身,印象中赤炼堂雷氏是世家,以三川越浦为郡望,若非雷万凛的叔伯兄弟、儿子女儿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收忒多“义子”来壮大实力。
若说邵咸尊是把青锋照变成了家业,那么,雷万凛便是将原本只属于雷家的赤炼堂,变成广纳四方豪杰的大帮会,江湖霸业即此展开。
吴地去越浦何止百里,与雷家又无渊源,可说八竿子打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