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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春色(6)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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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9日【第6章】灞桥上的柳条黄了又枯,枯了又绿,绿了又繁,弹指处却又是一年辰光匆匆流过。『地址发布页邮箱: ltxsba@gmail.com 』

桥头,垂柳依旧迎风拂动,枝叶瑟瑟轻响,就如在过去的几百年中一样,冷眼观阅这桥上车马川流,来迎去送。

此时,正有一列车队停驻在如烟垂柳旁边。

刚刚被贬汝阴太守的萧炅,素衣布履,正在拱手和几位同僚道别。

有人递上一杯桑落酒,好言劝慰:「萧兄,颍州离天子京畿,究竟还不甚远,也算万幸」萧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贤弟不必相劝,这原不是我初次贬官。

只不过十几年前那一回,我是西出武功,这番,嘿嘿,却是东出潼关,还我故郡」来送他的都是亲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贬官的缘由,便有人道:「想兄定可东山再起。

上一回不也是么?」「那一回的罪名,不过是不学无术,此番却是贪赃舞弊,败乱法度,只怕再无还京之期了」萧炅嘴角上扬,益见苍黄肌肤纹路深刻。

他举起酒杯,一口饮尽,凝目注视银杯杯腹白鹤花纹,笑道:「想来此去颍州,罪臣难再有如此精美器物」他语意太过苍凉,一时众人俱无话可说,或低头叹息,或转眸目视溶溶灞水。

忽然一辆车中传出孩子啼哭的声音,只听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要去汝阳,不去汝阳!小五儿、阿喜哥哥、瑶奴哥哥他们都不去汝阳,我也不要去!我们七夕还要抓蜘蛛哩!」话音尚自颇为稚嫩,想来孩子年龄太小,尚且分不清「汝阳」「汝阴」。

萧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个孙儿。

小儿郎家不解事,倒教诸君见笑」任由那孩子哭泣,并不出声喝止。

萧家也是河南旧族,门风清谨,这时萧炅却竟然颓唐至此,一任孙儿啼哭失礼,众人都不由黯然。

却听萧炅又道:「如今远离京师繁华,闭户读书,未为不美。

只是炅今有罪,诸君相送至此,已属厚谊,炅自心知,快请回罢」众人皆知,萧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

此番萧炅被贬,皆是吉温为杨钊出谋划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

去岁杨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后,杨钊恩幸更隆,此际炙手可热,像吉温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将,却也转而投向杨钊门下,以求汲引。

众人内心中确也不愿因送萧炅,而得罪于新贵杨氏。

有人顺势道:「既如此,萧兄便起程罢。

我辈期见萧兄泽爱黎庶,早成美政」便折了柳条递与萧炅。

这时,忽然有一阵促促马蹄声响起,一骑绝尘而至,堪堪奔上桥头,马上人手腕微扬,那马疾奔之势登时止住,桥上官员大多识马,便有人赞道:「当真好马,奔若风雷,定如山岳」却见那乘者翻身跃下,径自向萧炅走来。

他穿的一双鹿皮靿靴,浅绯绸袍上,由暗金细线绣成许多对鹘图案,鹘鸟意态威猛昂扬,口喙尖利,形似长刀。

那人则薄唇紧抿,双目细长,显得颇为阴柔。

他面上虽微笑着,可那笑意却似并未到达眼底。

时值夏末,秦中犹自炎热,然而众官员一见他的笑,周身肌肤上都似漾起了一层寒雾。

便有人悄悄移开几步,离萧炅远了些。

却见那人深深拱手,向萧炅道:「相送来迟,冀萧兄宽宥」萧炅唇角微颤,略有些斑白的髯须抖了几抖,终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

我不再为京兆尹,君不再为万年丞,何必如此?」吉温眉毛一挑。

他和萧炅这一对旧日的冤家,此刻同时忆起,他曾得罪萧炅,而萧炅却不巧做了他这个万年县丞的上司。

那段日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亏高力士为他周旋说和。

后来他也同为李林甫所用,二人面上一团和气,然而当初的恐惧他从不曾忘,更何况他明白,李林甫只是看中了他罗织罪名的才能,而对有干才的萧炅,却是全心全意地倚重。

杨钊借他的计策,发萧炅贪赃之罪,他知道杨钊在利用自己,就像当年的李林甫一样。

然而他不介意这样的利用。

此刻萧炅以失败者的坦然和落寞,主动提起那段使他耿耿于怀的历史,吉温却不再感到愤懑。

他微微一笑,注满酒杯,清浅笑容带着胜者的淡然讥讽,那讥讽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温曾为兄属官,如今想来何其有幸。

昔年得聆兄训诫的那些时日,当真令温怀思不已」他姿态恭谨,双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荡漾。

萧炅喉结动了一下,最终接过银杯,执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户部侍郎,曾为尚书左丞严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缘故?」吉温一愕,他知那是萧炅平生极为尴尬之事,却不料萧炅此刻竟然自揭伤疤。

饶是他心性细密阴毒,也猜不出对方用意,当下含煳道:「听说是文字争执」萧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争执!以我才学,焉能和严公有甚争执?吉郎你当真抬举我。

那是因我将《礼记》中的伏腊二节日读成伏猎,严公道:焉有伏猎侍郎?故而逐我出省。

我当时很是记恨,自谓非无才识,何必非要读古人的书。

如今我终于得闲,从此长日漫漫,深柳堂中,落花影里,闭户读书,正好补一补我少年出仕,不学无才的缺憾」优雅微笑,举杯饮尽。

一阵风来,数片鲜绿柳叶轻轻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萧炅幞头上。

他伸一只修长右手,轻轻拂去叶片,这无意间的小小动作,流落出的姿态却清贵如昔,似春风中的玉树,一摇一曳间,都带着清华旧族独有的、难以磨火的灼灼光彩。

吉温有些艳羡又有些嫉恨地望着萧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终生无法企及的。

他是吉顼的侄子,叔叔虽然曾在则天皇后朝为相,且是首开返政李唐之议的唐国大功臣,但他生前没能给予他们子侄辈任何提携臂助,死后,亦只得到了被睿宗追赠的一个虚衔。

吉温独力从卑微的新丰县丞做起,向上艰难攀爬,谄事媚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显宦,才终于有了穿上五品浅绯官服的这一天,而他萧炅只为姓萧,便比他省了千百倍气力,年少为官,一路高升。

不论有意无意,萧炅只用「少年出仕」四个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个字提醒着他自己浅绯袍服下暗藏的无尽委屈和窘迫,它们永远不见天日,就如自己从不能真正为人所重的命运。

他咬一咬牙,笑道:「说来我还有件薄礼要呈献太守」他不经意似的咬重了太守二字,从袖中掏出件物事来。

当即有人轻声道:「噫,磨喝乐么?」「这般华彩贵重,倒是珍」却见吉温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乐,凋的是一个白胖童子,身着荷叶色衣裙,颈带璎珞项圈,手执一枝初绽莲花,童子笑口张开,齿白唇红,极是惹人怜爱。

那童子周身光华流溢,肌肤细腻温润,原来这磨喝乐却不似时俗以蜡烧制,竟系纯以象牙凋镂而成。

童子手中所执莲花则是同色玉石凋就,而颈中璎珞亦是真正宝珠串成,颗颗珍珠一般大小,灿烂晶莹,眩人眼目。

萧炅盯着那尊珍贵已极的磨喝乐,也不由有些怔住:「这……」吉温得意于众人的反应,此时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达眼底。

但他极快地掩了那抹笑意,道:「太守门庭高贵,自非眼浅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眼。

我思来想去,当真只有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转脸看一看那辆发出孩儿哭声的车,「送给孩儿玩耍,小儿郎家想必欢喜」众人都不由得有些发愣,吉温这分明乃是有备而来,送这礼物,则是讥嘲萧炅,此去再无大用,只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却见吉温目光流转,在众人面上俱扫了一扫,众人虽有不平,却一声也不敢出,心底只觉煎熬,只盼这位不在刑部供职、却深谙罗织经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

吉温笑道:「众位,我这薄礼却不好么?」便有胆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选这礼,该是用尽了心思,好极,好极,另出新意」萧炅自已会意,拿着磨喝乐瞧了瞧,真想将它投入桥下一川流水之中,却终究是不能,他涩然笑道:「也好」话犹末已,却见远方又有一队车马缓缓行来,拉车的皆是稳健肥牛,更有武士骑马当先护卫,武士所乘俱是万中无一的大宛良马,七宝鞍鞯在明媚日光下光华夺目,队列井然整肃,速度整齐划一,在桥下渐渐减速,一齐停住。

便有人掀开当先那辆车的青绮车帘,扶下一个人来。

那人缓步上桥,华丽衣裾为夏日河上清风拂展,便如黄昏来时慈恩寺塔上笼罩的半幅绚烂暮霞,如云如锦。

众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样,只看这阵势,已知是当朝宰相来了,只齐齐叫一声苦,恨不得将身子化作柳叶随风飘开。

一个魔王吉温,已让众人大感吃不消,如今他旧日「主人」

李林甫竟也来了。

却见李林甫由儿子李岫扶着,慢慢走来,连吉温在内,众人连忙施礼。

李林甫花白头发一丝不乱,腰间数枚紫玉带銙明润斑斓,足下编线履子不染点尘,还是养尊处优的台阁宰辅模样。

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绝挺立于天地间的像,如此傲然而又如此高华,这灞河上的濛濛水雾,紫陌中的滚滚红尘,竟似不能沾惹他半分。

他随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为私交而来,既非在鸾台凤阁,大伙儿不必多礼」温和如春阳的目光稍微一转,掠过吉温面庞。

那一瞬间吉温只觉得好静。

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栖于翠柳枝头的黄鸟白莺不叫了,沿河茂密草花丛中相逐相戏的彩蝶不飞了,四野农家的袅袅炊烟停止了飘动,连远处缭绕秦岭起伏山脉的缥缈云雾都似乎停滞了。

他便不觉抖了一抖,牙齿发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腰也微微弯了弯。

他听见自己垂死挣扎似的,从喉底发出滞涩的声音:「仆射来送萧兄,真是情深意厚,体惜臣僚」李林甫笑容温煦,道:「吉郎不是也来了么?若论情谊,吉郎又岂不深

不厚」吉温只觉他似乎字字皆无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

他此生还从末遇见过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这般,即使在亲他重他之际,都能让他生出战栗和畏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别提此时他们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温颤抖着道:「仆射过奖」有人乘势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们暂且退下,留仆射与萧兄叙话」便告辞着离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间,喧闹人声便如河岸风烟,悠悠散尽,独留桥上李家父子,与萧炅家人。

萧炅这才趋前两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对诸友,是颓废沮丧,面对吉温,是气度不改,此时见到这与自己相交三十载,亲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声道:「相公,仆是戴罪之身,何敢劳你鞍马烦劳,跋涉相送……」一语末尽,喉头哽咽,已是说不成话。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边,极目遥望灞河流水滔滔东去,但见天水相接处细若一线,淼淼茫茫,愈远愈微。

他寂寥地想着,此刻与父亲话别的萧炅,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尽处还远的连云山岭中了吧?他回眸看了下父亲,忽然觉得他的身影从末有如此日之孤单。

李林甫反握萧炅颤抖双手,也低声道:「你放心……我说过,我定要救你」直到此时,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态,方才有了一个缺口,一线漏隙,如山腹石扉悄然洞开,隐隐漏出清冷雾气。

他嘴唇颤抖,话音也有些飘忽,不知是情思触动,伤感难抑,还是自知缺乏履行这诺言的底气。

萧炅摇了摇头,苦笑道:「仆射……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机」他瞟了一眼斜倚桥栏、若有所思的李岫,郑重道,「我的心意,仆射素所知晓。

还望仆射多多保重,努力加餐,自爱自身,来日勿令儿郎辈有……黄犬上蔡之叹」李林甫和萧炅都非饱学宿儒,然而这秦朝名相李斯失宠得罪,终于被杀的凄凉典故,自来做过宰相的,却无一个不知晓。

李斯被腰斩之前,曾拉着儿子的手哭泣,自叹如今欲求昔日牵犬擎鹰,与子弟们出上蔡东门嬉戏玩乐的时光,也再不可得。

这话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为恶毒诅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为倚重的部属说来,他只觉其诚,只觉其哀,只觉其惊心动魄,只觉其雷霆万钧。

寒意如渭水秋风席卷而来,沁入心肺脏腑。

他怔忡片刻,郑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

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厚,想杨家子究竟还动不了我咸宁赵奉璋揭发我的罪状,那赵太守的下场你也见了,御史台还不是杖死了他?汝阴也不算远,我还将时常给你写信,长安有什么时新玩意儿,我也遣人给你送去」最^^新^^地^^址''萧炅苦涩一笑,道:「举目见日,却不能见长安。

谁谓长安不远?倒真是对不住了,恩相,我此后不能时常在你门下,为你倾尽绵薄……」他连连摇头,终于泣不成声,远望秀丽峻拔,直入云间的终南阴岭,远望凝结秦中滋阜川原灵气的锦绣都城,远望他已看不见了的,芙蓉开遍、锦鲤浮游,犹若瑶台仙馆的曲江池苑。

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

他们曾共同站在咸阳原上登高指点,谋划如何让这河山更为繁华绚丽,他们也曾在深宅内室交心深谈,试图扼杀这盛世中所有不谐的细碎声音,然而现在他终归要先一步离他而去。

李林甫放开萧炅双手,扶住桥栏,他身体动也不动,紫罗袖口却微微颤抖,他铁石的心肠,在今日却像初春冰雪,被萧炅的热泪与忠告融化。

指上美玉戒子因他用力扶握栏杆,而被坚硬白石擦出缕缕痕迹,他竟也不觉,只是借由石料阴冷的温度慢慢镇定。

他寂然想起,这灞桥如今另有别名,叫做销魂桥,取自江淹「黯然销魂」的旧句,然而任凭客子游人断尽柔肠,销尽忧魂,这桥还是如此冰冷生硬。

他深深地吸气,似要将这饱含水分的灞河凉风,尽皆吸入滚烫肺腑,荡涤多日来的烦怨和忧思。

半晌,他回过头来,淡淡道:「走吧」裴璇坐在床上,借着银釭跳动的焰影,正在看书。

她浓密睫毛投下淡淡阴影,直显得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

窗外隐约传来唧唧虫声,伴着书页翻动的轻响,愈发衬得这一室之内小小天地的安静美好。

忽然门扇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能这么随意出入她的房间,下意识地便将伸直的双腿收回,改成盘坐:她终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终不曾习惯跽坐或盘坐,独处时便每伸开了腿,放松关节。

「看的什么书?」他在桌前随意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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