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9日[第5章]「近来仆射常在月堂呢」李宅中近来私下流传。「请记住邮箱:ltxsba@gmail.com 无法打开网站可发任意内容找回最新地址」【收藏不迷路!: 以备不时之需】
裴璇近来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
作为一个终生致力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员,李林甫懂得如何物尽其用。
此刻他披着苎纱襕衫,穿着软罗袴,正躺在榻上,边思考,边心不在焉地欣赏她跪在小火炉前,纤细的双手拉动风箱,不停鼓风,直到茶鍑中水泡翻滚。
裴璇取过白绫汗巾,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
虽然堂中数只银盆中都盛满了碎冰,消暑解热,六月的关中毕竟闷热难捱,煮水煎茶则更是苦差。
她见芳芷正细心地将雀舌茶末和椒盐投入水中,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低头用茶罗缓缓筛着茶末。
李家衣食丰裕,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筛茶之类的事,远比在西市酒家轻松得多,但想到身后的那个老人,裴璇眉毛微皱,手中的茶罗便顿了顿。
縠纱衣袖滑落下来,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细绦悬系的纯金薰球。
那是出自化度寺[1]的配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一点儿牛乳,将茶汤注入银杯中,再交由裴璇呈向李林甫。
李林甫目光一瞟,那意思很明显:要裴璇先尝,这水是她煎的。
她实在烦透了被迫试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愿意么?」「仆射,你家中何等细谨,甚至连熏香所用的香匕也无,我便想谋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药吧?我若有,断不会待到今日还不拿出」裴璇满满吞下一匙茶水,讥讽道。
芳芷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对她使眼色。
她低头嗅着自己袖间传出来的香气。
性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但是麝香?这玩意儿绝对会。
从小被教育要爱护身体的她,在只能这么避孕的时候,很难不产生比被强迫更深的愤怨。
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还得不到靠谱的狂犬疫苗么!李林甫凝视着她,居然笑了。
他挥袖让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册将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愤恚?」他悠悠道。
像蓄力许久的拳手一拳打空,裴璇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
她掐紧了袖子,双颊憋得通红,充满敌意地瞪视着他。
年老的权相放松身体,倚上背后的山枕,身上轻薄的苎纱随着动作,流水一样地泛起波浪,发出轻细的簌簌声。
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你为什么讲碧玉和乔补阙的故事?」「因为我不会将你放出」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第二句话的效果。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够随意左右别人的情绪和命运。
这小女孩儿只是个卑贱的妾侍,她的窘迫和愤怒,难以使他有什么成就感,但他毕竟有一二分满意,甚至难得地不打算惩罚她的失礼。
谁会跟一只蚂蚁计较?何况他已习惯了以别人的痛苦为食。
裴璇脑中血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她想,他这种掌握一切的姿态真酷,要是他年轻四十岁,自己大概会爱上他。
她又想,她一定要杀了他,看他的尸体被恶鼠、秃鹰分食,让剩余的骸骨暴露在酷热的阳光和阴冷的月光下。
这时,有个奴子胆怯地走进来,跪拜到地:「报仆射,杨给事来见」「请他凉亭坐」李林甫翻身坐起,「将亭上的流水机关开了。
阿璇,捧茶去」裴璇走入凉亭,偷眼看着跽坐在花几后锦茵上的那个中年男子。
他眉眼沉静,皮肤很白,坐着也看得出身量修长,颏下一缕美髯,随着凉亭四周水帘激起的凉风,微微飘拂。
虽然历史学得不好,她也知道,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另一个大奸臣,太真妃的同祖之兄,杨钊。
他此时还未被赐名杨国忠,似乎也就还不曾拥有附着在那个名字上的一切:骄奢、狂纵、不可一世、独揽门下省的选官权力……以及为乱军所杀的宿命。
一时间,死和生,现实和未来,在她眼前交汇。
她凝视着沉檀花几上的纯金茶托,为水帘所阻的暑日阳光,似乎也带了凉水的冷气,映在茶托上,漾开片片碎影,暗淡阴沉。
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李林甫轻咳一声,她只得提着茶瓶,将依旧滚热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盏中。
那琉璃盏是西域之物,并不因盛入热水而炸裂。
杨钊恭敬地欠身,接过茶盏,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转,便低头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这一种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杨家子笑话」「去年的岁贡珍物,圣人都令以车载来,赐与相公[3].天下还有谁能笑话相公的茶?」杨钊笑道,「早听说相公家里延请拂林国的高手匠师,造了这凉亭,今日一见,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致些,水车的声音亦不似王家的轰鸣震耳[4].」他举目向外,望着亭顶飞流泻下的一层晶莹水帘,水帘清气袭入亭内,凉沁肌肤,水流则注入亭外莲池中,清脆悦耳,更将尘世喧嚣暑热隔绝在外。
「所幸相公赐的系热茶在如此清冷去处,再饮冷茶,怕不是要如陈知节故例了,岂不失礼!」那「陈知节」是个七品拾遗,在当今天子要造这种流水生凉的凉殿时,极力劝谏,皇帝便请他到阴冷之极的凉殿里,又故意赐他冷饮。
陈拾遗已经冷得颤抖,皇帝犹自擦汗不停,陈知节才出了门,便腹泻不止,狼狈已极。
第二天皇帝说:「卿以后论事应当仔细审慎,不要再以自身来揣度天子了」[5]杨钊和李林甫都是善刺上意、惯于附媚的人,对这当面折谏皇帝而以失败告终的故事自然都耳熟能详,当下同时会心大笑。
「哈哈哈!老夫安敢使杨郎失仪。
况且杨郎贵盛,罡气正足,阴气不侵,也非区区拾遗可比」李林甫笑道。
「愧煞小子不过是有几个姊妹提携罢了」杨钊谦恭地笑道,「况且说贵盛,舍李相与高将军之外,当得起的,也就是范阳那位将军而已」李林甫面色不改,目光示意裴璇。
裴璇无奈,拿起水晶盘中一只梨子,以小银刀削成小块,心中已由刚才的愤怒,转为渐渐被二人对话吸引。
「安将军一片赤诚,为国尽忠,有今日也是应该杨郎从禁中来,莫不是听闻了什么?」「哦,不曾,不曾」杨钊再度欠身,用银匙子舀起洁白果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他的声音在水流飞泻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只是近来小子又听到些私下的议论,有人说安将军貌若忠诚,实则黠狯」「他都认杨郎你的贵妃妹妹为母了说这话的人也真煳涂,难道他比天子和贵妃还聪明敏锐么?」李林甫靠在榻上,轻描淡写地道。
杨钊笑了笑:「相公这样说,自然是不错的」转脸目视水帘外满池莲花。
「这些莲花如今盛极艳极,但七月一到,日晚风催,凋零之期可待。
老朽亦是如此,风烛年迈,近来愈觉心力不足,以后朝中之事,倚仗杨郎正多」
李林甫叹道。
杨钊连忙欠起上身,连连摇头。
「李相折煞小子了!」李林甫笑道:「杨郎何必太谦。
是了,圣人近来说要为梨园添置乐器,重造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费如何了?」「近日事多务杂,也忘禀相公:今年两京祠祭划拨的官帑,和上年宫中购置木炭的钱款,多有剩余。
小子便做主拨去了梨园圣人和贵妃娘子每日倒有许多辰光耽在梨园,想这工程可出不得差误」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杨郎现领着两京祠祭和木炭的宫使之职[6].如此甚好」杨钊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着,如今天下承平,臣子以圣人的心意为先,不必还如故赵城侯裴公一般」裴耀卿做转运使时,改革漕运方法,三年省下三十万贯钱。
有人劝他将钱献给皇帝,以彰显自己的功劳,裴耀卿拒绝道:「怎么能以国财求宠?」便将钱交向官署。
[7]「杨郎说得是」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日,我也常劝说他的」他色慈和温煦,心中却极大地不快起来:裴耀卿的功过是非,我说一说也就罢了,也轮得着你一个系在女子裙带上的后生家来论?裴耀卿改革粮运时,你怕还不过是蜀地一个只会饮酒樗蒲的少年吧?毋庸置疑,他不怎么喜欢裴耀卿。
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干出在他朝服剑佩,郑重地到省中办公时,声称自己病体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尴尬的事情来但这人的风骨他总还是敬佩的。
朝中的补阙、拾遗们总以为,在皇帝要建造园林,要巡幸东都时,冒死谏诤、声嘶力竭地递份奏疏,就是风骨,但在他看来,那都是不识世面的小儿郎子们的胡白。
没做过实事的人,哪里配谈什么风骨。
裴耀卿改陆路为水路,粮食不再由州县官署运送,而在河口置转运仓,逐层转运,运粮至长安的花费大大减少,而运的粮食却是从前的两倍以上,这些又岂是杨钊你一介小儿做得到的?李林甫甚至略带不平地想着,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讨厌过裴耀卿。
裴耀卿和他一样,是个喜欢提高帝国的行政效率的人,这一点时常使他心有戚戚。
在他兼任户部尚书时,他曾以极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赋税、兵丁、军帑,并彻底整改税制,这是许多年来没人敢做的事。
况且他曾与裴耀卿共同做过许多事情:他、裴耀卿、萧炅曾共同呈上奏疏,反对张九龄对玄宗的建议他竟然建议国家放弃垄断铸钱,准许私铸。
在张九龄主张宽宥那两个为父报仇而杀人的儿子时,他和裴耀卿也曾经站在同一立场上:国朝法度,绝不可废!今天你敢议论裴耀卿,明日怕就该在背后议论我了吧?而那
些议论,我可以想像。
李林甫忽然感到十分寂寞。
他从前的对手,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啊:张说,宋璟,张九龄,李适之,韦陟……他们不是名重当世的文臣武将,就是血统高贵的皇室宗亲。
而他现在,竟然要忍受这么一个托庇于贵妃裙裾的小子,在他面前高谈阔论!此前他曾因为杨钊和后宫的特殊关系而格外亲重他,杨钊也的确帮他兴起过几起大狱。
但现在,这小儿郎子是越来越轻狂了。
李林甫愤懑而忧伤地意识到,「开元」,已经过去快十年了。
开元年间的那些让他担忧,也让他兴奋地与之对敌的精彩人物,已经老的老,死的死,或隔阴阳,或隔万里。
「天宝」这个年号,就像如今成熟而丰美的时世,但这个时世,于他,竟是如此陌生。
优秀的对手已经不在,危机却依旧时时潜伏。
这真让人泄气。
这个时世已经不再需要他以惊人的毅力,主持重修法典和律令:经由他手,曾经删除了一千三百余项、修订了两千余项条款[8].然而在这个一切都已完备的时世,他忽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终夜埋头面对那些故纸的时光。
那时他的步子还很轻快,他还不这么频繁地吃粥;那时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们还没有被皇帝宠爱,他还不需要和杨钊这种后辈小子纠缠;那时他的妾侍中还没有这种敢于当面冲他叫嚷的乖张小女孩儿。
他瞟了眼裴璇,忽然有些好笑地想起,方才杨钊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这小子当真是恃宠而骄了!杨钊告辞之后,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帘。
他不想承认,这解暑的妙法,已经使他衰老的身体不堪凉气。
「随我去月堂」他简短地道。
裴璇心中轻哼一声:尊贵如您,还不是一样要苦苦构画对付杨钊的法子么?李宅中传说,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伤朝中官员,便会前来这形若偃月的月堂。
若他出堂时面有喜色,则计谋已经画定,那官员不日即有毁家之难。
可以想见,他这一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