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16556宋元符二年十月卯已,宋夏边境,浊轮川。
峻峭的山路之上,唐云和韩月、云娘三人骑马前行,虽然此时唐云心急如焚,但是他们没有沿边藩部的本领,在这山路之上骑马要快也快不起来。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是最终揭开谜底的时候,唐云也没想到这竟是一场如此规模宏大的巨大阴谋,完全将宋辽夏三国完全卷了进去,此阴谋若然成功,必定将彻底改变天下各国的版图。
这个阴谋最初是从元佑年间便开始的。
那时高太后垂帘旧党当政,不断割地求和,结欢西夏。
但是西夏梁氏当政,却不断发动战争侵扰陕西,旧党相公们自以为抚夷有术却被残酷现实不停打耳光。
于是现实逼迫他们不得不想一些歪门邪道来扭转局势。
最后他们想到的是设法引发西夏内乱。
当时梁家兄妹争权,斗的你死我活。
于是旧党便暗中勾结了梁乙逋,决定暗中供应他威力巨大的军器以助其夺权。
那批虎崩火炮和劲弓在洪德寨大捷之中名扬天下,成为令梁太后闻风丧胆的兵利器,和两样东西便是旧党的筹码。
之后的孙二娘劫夺军纲之案,其实都是暗中安排好的。
当然双方谈好的条件是梁乙逋夺权成功之后,便要兑现承诺。
西夏上表称臣,乾顺接受宋朝的册封,夏军停止骚扰边境,而宋朝重开岁币与互市。
当然以梁乙逋的秉性来说,多半是不会信守承诺,旧党的相公们十有八九是要又被耍一次。
但是谁也没料到这中间出了个唐云,因为唐云这个卧底奸细之故,梁乙逋夺权失败,满门被杀尽。
旧党一下失去了合作对象,连军器也赔了进去不知所踪。
这个计划中途遭遇重挫,被迫中止。
之后高太后死了,新党卷土重来大肆清洗旧党,旧党为了自保,便重新开始推动这个计划。
只不过这次合作的对象,乃是仁多保忠,以及他身后的梁太后。
这批军器最终还是会落到西夏人的手中,而执行此事的就是苏湖这个女子。
想她一介女子孤身行此大计,最终成功,也算是了不得。
但是西夏不会使用这批军器,而是会在一次战斗中被何灌所部缴获。
这是典型的借刀杀人、移花接木。
而何灌将会利用河东红娘子的势力,以及辽国内部一个暗中策划推翻辽主的集团的帮助,使用这批军器前去狙击辽主!何灌也许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但是也许他是装着不知道。
在这个人的心中,没有任何事情比得上一劳永逸的解决中原王朝北方大敌威胁重要。
为此他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了,又如何会在乎自己是否被人利用。
如今辽主御驾便在雁门关外,最近不过几里,如此接近宋境,实在是动手的天赐良机。
而最终不管成功与否,辽国最终都会向宋朝宣战。
和西夏不同,辽国这种等级的对手带来的压力,宋朝旦夕便有亡国之祸。
那时对西夏的军事行动必然全面终止,西夏将会获得宝贵的喘息之计,甚至可以坐看宋辽相争而渔翁得利。
甚至反攻陕西,那时东西夹击,宋朝灭顶之灾便在眼前,最起码黄河以北将不会再为汉人所有。
一旦宋朝面临如此灾难,新党的末日也就到了。
不管他们再如何喊什麽变法图强富国强兵,他们四处发动战争的政策导致国家面临灭亡的危险,任何皇帝都会毫不犹豫的彻底抛弃他们。
新党将会永世不得翻身,旧党将会借这场危机重掌朝政,铸就万世不拔之基。
当然何灌不可能知道这些,他只是被人利用的一杆枪而已。
他大概还想着自己若能一击成功,塞外蛮夷群龙无首,必生大乱,无暇再窥探中原。
大宋便可趁此机会收复河西,甚至运气好的话还可北伐收复燕云。
到那时自己便是死了,也是名垂青史,光耀万代。
但是既然这是被人设计好的,唐云料想多半何灌的计划是不会成功的。
辽主多半最后还是安然无恙。
到那时对于宋朝便是最糟糕的结果,辽主必然兴师问罪大举南下。
到时候这个黑锅必然是由当政的新党来背。
就算运气好,这一切最终没有发生。
或者效果并不像想象的那麽大,契丹最终没有南下,只是保持着压力,旧党还掌握着那幅画,抛出这个秘密武器,足以让刘贤妃身死族灭。
同时牵连到新党,内外两者相加对新党的打击大概也能达到可以接受的效果。
当然这些自诩为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们并没有在意他们的计划会对普通老百姓造成何等的灾难。
他们只知道要全力把小人赶出朝廷,为此多少代价都可以牺牲。
区区百姓,算得了什麽?而一旦战争爆发,北方无数的百姓将会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无数的汉人将会在战火中家破人亡。
唐云只能盼望何灌还没有发动他惊天动地的屠龙之计。
韩月虽然明白了大概,但是他对于宋朝却没什麽感情可言,他从小在辽国长大,弄明白身世之后,才知道他的父亲虽然是汉人,但是却是夏臣。
宋朝对于他来说,却没有家乡的感觉。
对于唐云的紧张,他也微有些不解。
大哥既然已夏臣自居,自是忠于姓李的,那麽宋朝是赵家天下,与他何干,为何如此紧张?莫非是单纯为了不想让梁氏的奸谋得逞?而且他也明白了当初自己投身红娘子门下,也是被人利用了。
何灌既然与这红娘子乃是一路货色,当初自己被派去救孙二娘显然是一个局。
红娘子只是利用自己前去寻找那批军火而已,但是中间绕来绕去如此复杂,实在是令他瞠目结舌。
他敏锐地想到了那个宋江,仔细想想,这家伙似乎无处不在,所有关键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他究竟是什麽角色?他真的是红娘子的手下吗?韩月心中疑云重重。
哥哥,小弟有一事不明。
哥哥此行,莫非是为了阻止何灌?正是,此计着实毒辣无比,若不阻止……唐云很少有的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但是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了。
哥哥此时是宋人的立场,还是夏人的立场?这句话好像巨锤一般重重敲击在唐云的心头。
对呀,扪心自问,自己现在的这种感情,到底是身为宋人还是夏人?自己现在到底是在为谁打算?自己不是以夏臣自居吗?凭心而论,此计若成,对于西夏绝对是利大于弊。
那麽自己为何还要阻止?难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一个宋人了?不是!绝对不是!赵宋江山与自己何干?自己对于在汴京的赵官家没有半分忠诚。
这是确信无疑的。
但是,心底的那种情绪,却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
自己……尽管自己的父亲是夏臣,但是自己的血管里毕竟流的还是汉族的血。
自己……终究还是个汉人……自己打懂事起,斗一直以矢志复仇为己任,对任何事都能做到冷酷无情,向来对于血统族群之事看得很淡,但是没想到到了这关键时候,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其实是自欺欺人。
人毕竟不是草木,岂能真的无情。
呆了些许,唐云终究是长叹一声:二郎,你说得不错。
我现在是身为宋人还是夏人,我却是弄不清楚。
我以为我早已放下了,可笑的是到了此时,才知我一直只是在下意识的回避。
我此行之立场,既是宋人也是夏人,更是以汉人之身份行此。
他顿了顿又说:我当年潜身宋军之中,虽是别有所图,但是和那些勇敢纯朴的战友胞泽们朝夕相处,已经潜移默化的影响了我。
这些人艰苦奋战,只是为了保护家园。
而章相公、折太尉更是忠义之士,那些朝廷政客们的倾轧争斗,却要牺牲千万将士们以血换来的成果,我着实为他们不服。
让这些忠勇的战士沦为利益斗争的工具,我着实不忿!我好歹也算在宋军中吃过几年兵粮,在章相公、折太尉面前也是发了誓的,便算是为赵宋出最后一次力,这便是我宋人的立场了。
而且,爹爹身为夏臣,忠于的是夏主,不是梁氏。
此计若售,宋必受重创,然功劳利益皆归于梁氏,梁氏极有可能声威重振。
夏主依旧是傀儡,我身为夏主臣子,也不能坐视。
爹爹当年便欲借宋朝之力除梁氏,我相信爹爹此时若是在世,也会赞同我的做法。
我身为李家后人,不能不继承爹爹的遗志!这便是我夏人的立场!而且,一旦辽夏联手,千万汉家百姓将沦入水深火热之中,这无数的百姓何罪!?我身上流着的,终究是炎黄血脉,其能坐视!这便是我汉人的立场!唐云像是自言自语,又偏是字字千钧。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无愧于心。
二郎,可愿助我一臂之力?韩月静静听着,原本玩世不恭的眼逐渐变得肃穆,胸口起伏,似乎有什麽情绪正在酝酿,待到最后一句相询,他以从未有过的庄重抱拳说道:小弟一生行事,多为浪荡放纵游戏人间,从未想过什麽大义。
得遇哥哥,才知这天下间当真有大义所在。
哥哥愿继承爹爹遗志,小弟不才,愿舍命相随!旁边云娘也是抱拳致意,前嫌尽释。
入夜,前方浊轮川已在眼前。
苍凉的山脉、荒漠,以及那条已经结冰断流的小河水,天地之间尽是寒风呼啸。
唐云见得远处似乎有星点灯火闪动,似乎是一支队伍的宿营地,面现喜色。
韩月见唐云脸色,猜到前面的人马可能唐云是胸有成竹的。
说道:二郎,我与某人有个约定,便在此处相会,待我去勾当一番。
说着策马往前走了没多远,便有十数骑披甲壮士好像地里面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他们周围,引弓对着他们,口中大叫着羌话。
唐云早就料到对方必定在营地四周布有警戒哨,不过自己事先竟没察觉对方的接近,显然这些骑卒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斥候。
仁多楚清虽然不掌兵权,但是毕竟是西夏重臣,仁多族也是党项大族。
他手下的私兵虽然远远不及仁多保忠那般兵强马壮,但毕竟还是养得起些许豪杰之士的。
似眼前这十几骑甲士,只看几个简单的动作,便知道身手恐怕都不弱于自己和韩月,云娘那江湖功夫就更不用提了。
唐云一动不敢动,生怕引起误会,弃了缰绳大声用羌话回道:某家乃是仁多相公故交唐云,与相公约好在此相见,烦劳各位壮士代为通禀。
为首一名甲士冷然改用汉话喝道:交出兵器,随吾等来!营地最豪华的一顶大帐内,点着牛油大蜡,光明照耀。
仁多楚清坐在那里擦拭着一口宝剑。
这柄剑乃是他父亲仁多零丁的佩剑,也是他从他父亲处继承来的不多的遗产之一。
他的武艺平平,这柄宝剑平日里是不用的,但是今天擦拭,却有着别样心思。
自己要行之事凶险非常,且无退路。
一旦失败,恐怕便真地用得上这柄宝剑了。
西夏一向对辽称臣,夏主乾顺年纪渐长,辽主准备赐婚,以辽国宗室贵女和亲。
这是西夏建国以来的大事,自己这个御史中丞便为了这件事出使辽国。
凭心而论,在现在西夏对着宋朝屡战屡败、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与辽国的联姻实是对举国上下稳定人心局势起到不可估量的正面作用。
但是仁多楚清却知道梁太后是非常不满的,梁家两代都是皇后,才造就梁氏三十余年的辉煌。
若想继续保证梁家的富贵,最好在梁氏宗族的女子中找一个作为新的皇后。
但是梁氏经过内讧之后,人丁不及以前旺盛,找个合适的女子并不容易。
而契丹作为宗主国要求和亲,做臣子的却找不到合理的借口来拒绝。
这等于辽国借和亲的名义对于西夏内政横插一脚,将来辽国便可借着这个女人来操纵西夏的国政。
梁太后认为这完全是越过了她的底线,无论如何,她一个妇人和强大的辽国之间如何选择,对于这国家的大多数人来说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她便是再狂妄,也不认为自己能和辽主的影响力比肩。
一旦这个婚事成了,那就是自己末路的开始。
所以此次出使辽国,实是探听辽国虚实,看看辽国对于这件婚事到底是安的什麽心。
能让这件事流产是最好不过。
但是这件事对于他自己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自己永远也不会抵达辽国。
他早就和唐云约定,借着出使辽国的机会,唐云接应他叛逃至宋朝。
而浊轮川这个三国交汇处,正是他们约定的地点。
这里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护卫的兵马,都是他的亲族。
而且他多年积累的金银财物也秘密的带了出来,他是绝不打算再回西夏了。
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唐云那边进行得是否顺利。
他已经抛弃了在西夏的一切,如果去不了宋朝,那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所以当他看到唐云出现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半。
唐郎君,果是信人。
仁多楚清笑脸相迎。
仁多公,别来无恙。
唐云施礼。
唐郎君,这两位是……此乃章相公所派密使,并带有相公亲笔书信一封。
唐云将早就准备好的书信奉上,上面有大宋泾原路帅司衙门的关防。
仁多楚清一面看一面微笑点头,尽管他并不知道这封书信的可信度有多少,但是至少心理上是个安慰。
而且到现在他只能毫无保留的相信唐云,他怎麽想都想不到唐云欺骗他能有什麽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