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人。
「就城西葛家庄的。」
我师父掷地有声。
这十来天拢共往庭长办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丽
云却慷慨地给我塞了两次
饭票,加起来有个三百多块,没个仨俩月怕是吃不完。
这么一个人,我很难把她和陈建军(包括陈晨)联系起来。
周丽云生日那天瓢泼大雨,民一庭同仁给她攒了个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
多半张桌子。
中午吹了蜡烛,就在食堂切了,见者有份。
这种情况下,蛋糕就显得有点小了。
晚上周庭长请吃饭,我以为陈建军会来,当然,并没有。
周丽云也没怎么下筷子,大概二十分钟不到,她站起来讲了几句话便携着歉
意匆匆离去。
大家伙儿却淡定得很,一副习以为常的架势。
我瞥了郑欢欢一眼,她给我一肘:「快吃,我也急着回家奶孩子呢。」
从饭店出来,雨不见停,轰隆隆的,但我的老师们还是一致决定去KTV.
「包间都订好了,不去太浪费,周庭长的面子必须给嘛。」
于是在各路歪瓜裂枣的鬼哭狼嚎中我又捱了半个多小时。
后来师父推推我,说不行了。
如你所料,奶胀难题恰如其分地来袭。
颇费了一番口舌,我们才抓住机会熘了出来。
雨还是很大,出租车给人一种颠簸于汪洋大海里的感觉。
我说:「周庭长走得挺急啊。」
郑欢欢横我一眼:「你咋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八,人家有老公闺女儿子,
过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过啊,跟你们挤个屁啊。」
说得好,我简直哑口无言。
「就不该去唱歌,」
她弹弹肩上的湿痕,再抬起头时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云姐啊——」
我立马嗯了一声,把脑袋凑了过去。
「八婆!」
她笑着在我耳朵上拧了一把,「云姐啊,也是个苦命人——别瞎说知道不?」
我点头如捣蒜。
「云姐结过两次婚,前夫混账王八蛋爱打女人,没两年就离了,这厮听说后
来被整得很惨。现任人倒不错,有权有势的,可惜生个闺女不太好,光这看病整
年都四处奔波,还别说现任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家里啥样你想想就知道
了。」
关于这个儿子,不用想我也知道。
郑欢欢垂下眼,摆弄着衣袖,没了言语。
「没了?」
我问。
「你还想听啥?」
师父没好气地白我一眼。
「她闺女咋了?」
「自闭症吧好像,四五岁了说不了几句话,整天这个康复中心那个康复中心
的,这个病啊——」
郑欢欢连连叹气,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说你八不八?」
如你所说,确实八。
车窗上的雨帘宛若夏天的泪水,当细眉细眼浮上眼前,我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云姐是现任的学生,她法本,研究生学的经济学,你看当老师好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欢欢突然说。
天放晴时,「第二届特钢社区篮球运动大赛」
的决赛就拉开了帷幕。
在王伟超的诚挚邀请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
钢厂很大,员工住宿区也很大,奇怪的是在这儿你几乎嗅不到任何钢铁的气
息。
相反,周遭浓郁葱茏、鸟叫虫鸣,倒是个住人的好地方。
在等候王伟超的漫长时光里,我只好绕着U型大花坛熘达了一圈儿。
那里除了松柏冬青还栽着些叫不出名儿的花花草草,可惜长势不太好,兴许
是水土不服吧,老给人一种马上要死翘翘的感觉。
花坛外侧是一熘儿的宣传栏,也是一个U型,有报栏、企业介绍栏、科学发
展观学习栏,包括一个叫「树新风运动风云人物栏」
的奇葩专栏。
「风云人物」
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可以说傻逼到家了。
当然,奖金应该不少,令人艳羡。
这牛头马面万象森罗,一路扫过来,我感到愉快极了。
很快,陈建业也难耐不住蹦了出来,偏分头,双下巴,咧着大嘴,小眼却死
瞪着,像头愤怒的野猪。
其实也不能怪他,我觉得领导就应该长这样,不然哪还有威信可言?U型弯
拐过来,猝不及防,白面书生勐然跃入眼帘。
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那翘着边角的红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乃至
过了好几秒我才确定是他没跑。
小平头,国字脸,双眼皮,高鼻梁,薄唇紧闭,几乎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没
啥区别——包括若隐若现的法令纹。
但这个专栏应该有些年头了,履历只更新到九八年:陈建军,男,中共党员
,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学历,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省师范大学,原省师大
土地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经济系副主任,教授职称,原平阳市政协委员,199
5年当选省优秀青年专家,同年任平阳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名誉副院长,1998
年调任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长。
特长:在土地规划、土地经济研究领域经验丰富。
个人爱好:无。
如你所见,这个介绍搞得有点傻愣,于是我就敲敲玻璃,仰天大笑起来。
而周遭暑气正盛,濒死的蝉鸣像一把锋利的刀。
比赛嘛,还是挺好看的。
关键是选手们路子有点野,打起球来啪啪啪的,对抗性十足。
观众也多,挤在球馆里,哪怕开了冷气,也难免化成一团黄油。
值得一提的是,女性观众也不少,起码不像王伟超所说「连根屄毛都找不着」。
屄毛,仔细找的话,还是很多的嘛。
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许要归功于这块黏稠、喧嚣而又密不透风的黄油
——半场结束就看不下去了。
王伟超一拍大腿:「你不早说,刚进来我就想走了!」
打球馆出来,我们沿着白杨走。
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提起了陈建军,我说:「你们那个学术委员会也不更新?」
「啥?」
「陈建军还是个副局长。」
「陈建军谁啊,」
王伟超咬着冰棍,拍拍肚皮,「哦,建业他哥,这谁鸡巴知道,我们只管换
灯泡。」
「日你嘴。」
「尽管来,靠。」
「哎,陈建军老婆你知道不?中院民一庭庭长。」
「服了,你个逼跟陈建军杠上了?」
王伟超直瞪眼,但终究是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靠。」
「他那个那个……原配我倒知道,传说死得很惨啊,吊死的还是摔死的,反
正脑袋是没了,这个你得听老黄讲,那讲得好,吓得几个逼半夜不敢上厕所。」
王伟超哈哈大笑。
他脂肪上涌着,和头顶的肥太阳交相辉映,我却勐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次见到牛秀琴竟是在剧团办公室,或者确切点讲——母亲的临时卧室。
这个卧室其实是团长办公室的一个隔间,二十多平,也不小。
那是个周末,我原本想玩会儿电脑来着,见母亲不在,就随口叫了一声妈。
然后门就开了。
牛秀琴坐在沙发上,一身清凉——因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闪着肉光的大
白腿。
母亲站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白衬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脚上是一双白色
平跟凉鞋。
「咋了?」
她撩撩头发。
「没事儿,」
我不知该不该进去,于是就扫了牛秀琴一眼,「看你吃饭没。」
「你看林林多孝顺。」
不等母亲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来。
她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拎着皮包甩了甩。
这包啥牌子的我说不好,或许还是爱马仕,但肯定不是上次见到的锁头包。
「你吃了没?」
母亲问我。
当然没有,我像个美国人那样摊了摊手。
「那走吧,」
牛秀琴伸个懒腰,「今儿个老姨请客咋样?」
这位老姨穿了件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也许是胸部太大,也许是衣服太小,
肚脐眼便责无旁贷地露了出来。
我赶紧撇开眼,丢下一句:「那敢情好。」
吃饭路上,母亲没几句话,只是问我出来奶奶知道不。
或许太寂寞,她老人家总是在几个人吃饭这样的小事上大发脾气。
牛秀琴则一个劲地夸这个办公室不错,比她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她们在前,我在后,老实说,俩人身材差别还是挺大的。
腰身在那儿放着,我「亲老姨」
明显要肿上一圈儿,包括牛仔热裤边缘不时挤出的肥肉。
当然,她的上围也更雄伟。
然而我「亲老姨」
一直在减肥。
听口气,对她来说这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
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这个有色素,那个毁皮肤,老天在上,直接喝西
北风得了。
除了向我和母亲科普,她的话题都放到了我身上,实习啦、女朋友啦——她
甚至提到百事三人篮球赛,恭喜我们险些夺冠。
我说你咋知道,她哼一声:「老姨渠道可多着呢。」
这话令我浑身发痒,埋头吃了两只虾都没能缓过来。
母亲似乎没啥胃口,掇了几只虾,吃了几片水果就不再动筷子。
我问她咋了,母亲摇摇头说天太热。
是有点热,这几天室外气温直逼三十九四十,用奶奶的话说,老天爷这是撂
挑子不打算干了。
打饭店出来时,牛秀琴
夸我长得高,并开玩笑说让我给她写个食谱,「这冬
冬都十五六了也不见长个儿,真不知道他缺啥」。
没准儿是缺心眼呢,我笑笑说:「没问题,就凭这顿饭我也得写啊。」
牛秀琴给了我一巴掌:「老姨有那么抠啊?」
我以为会再次见到那辆七代雅阁,但牛秀琴说她没开车,「打的过来的」。
「你们先上去吧,我再逛会儿,给冬冬买几件衣裳。」
老姨拿包遮着脸,她实在太失策,出门竟没带遮阳伞。
水果食疗白瞎了。
我到家时,奶奶正坐在阳台口编箔子。
长衣长裤,戴着老花镜,半天能穿上一针。
虽已明确告知她我中午不在家吃饭,奶奶还是没个好脸色。
「晌午吃啥好饭?」
「面条。」
「啥面条?」
「就捞面条啊。」
「好吃吧?」
「还行,就是比你做的差了点儿。」
我扬了扬手里的食品袋,「我妈给你捎了点儿虾。」
「说白话脸都不红!」
奶奶扬手欲打我,刀刻般的褶子还是以嘴角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还有和
平,晌午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声,恨死个人!」
整个夏天奶奶都在编箔子,陆陆续续搞了五六个。
我真是有个铁打的奶奶,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如此手艺。
「再编俩,」
奶奶说,「秀琴家一个,西水屯家一个。」
「这还不够?咱家用得完吗?」
「你小舅家一个吧,老赵家咋不拿俩?」
我哑口无言。
据奶奶说,这高粱杆儿是老赵家媳妇从娘家整的,过去没人要的东西现在成
了稀罕物。
「见了老赵家媳妇儿让她过来拿,说她几次了净会假客气,还让我亲自送上
门啊?」
「人不要就算了,这玩意儿谁稀罕啊。」
「傻小子哎,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大老远弄回来专门为你服务呢?」
「那咋办,我给她送过去?」
前段时间蒋婶到过家里一次,说是买鱼,但大晌午的,父亲当然不在家。
于是她对我说:「林林没事儿上家里玩啊。」
搞不好为什么,我并没有去。
大刚听说被劳教了,起码得在二里河筛一年沙。
奶奶骂起人来很厉害,这真进去了,她又替人惋惜起来,说蒋婶一个人拉扯
孩子多可怜。
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
老赵家住七楼。
我掂着俩箔子,打楼梯慢慢往上爬。
其实出了门我就有点后悔,这两层四级楼道整整走了三分钟。
在楼道口,我又踌躇了好一阵。
正打算迎头而上,老赵家门突然响了,然后就开了,接着蒋婶露了个头出来
,披头散发。
神使鬼差地,我立马缩回了身子。
再抬眼瞥过去时,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白背心西装裤皮凉鞋,裤腿挽着,肚
子鼓着,头发湿着,脸——白白净净,戳着几抹胡茬,透着股岁月也无从腐蚀的
英气。
此人太过熟悉,以至于轰隆一声响,我几乎忘了呼吸。
顷刻间他便朝楼道走来,大步流星。
下意识地,我飞快蹿到了门后。
此刻阳光明亮,父亲的头发散着海飞丝的味道,而我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