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月又垂下头去,脚尖局促的蹭了蹭地,闷闷不乐。
萍月右腿上有葡萄酒色斑痣,从很小的时候就有。
近来斑痣越来越多,从皮肤上凸出来,高低不平,像肌肤上结出的熟透杨梅,伴随着破口、出血。但凡久站,不多时,裙子上便是一片殷红。站稳都不易,更别提习武练功了。每逢破口出血没能及时止住,往后便是接连几日的高烧不断。
正德二年与三年,整整两年时间里,江映与身边黑衣人带她遍访中原名医,人人都说这种天生血症,病体遍布右腿青筋,若再往后,还会蔓延至身体其余地方。除非从根部截去右腿,否则无可医治。
花一般的女孩,若就此断去一条腿,往后如何自处?江映自然是不肯的。
往后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阴沉,直至有一日,一封密信递来长安,方才令他豁然开朗。
信上写着:此女腿疾,只安南十方鬼手可以医治。
百味先生与薛掌事面面相觑:这十方鬼手,曾在岭南被江宗主驱逐,永禁入中原。如今避居安南节西道江畔,与江家可谓仇深似海。如今若前去求他,不知该如何刁难公子爷。
江映却毫不犹豫,令密探将求医的信,递入西道江畔。
十方鬼手倒也爽快,回信只有一行字:江映背负此病女前来,只身破我西道江畔天罗地网势,她便有得救。
十方氏族乃是岭南渔猎出身,天罗地网势布于近海与密林之中,本是用以捉捕飞禽游鱼。入岭南后,赚得盆满钵满,被雪邦驱逐出中原后,金盆洗手。为守护不义之财及躲避仇家追杀,避居西道江畔后,于近岸密林、河岸、山脊遍布蚕丝鱼线。此种鱼线细且锋利之极,曾有人将鱼线牵于仇家策马必经之地,缚于离地五尺、十尺距离,当即连人带马,具被腰斩当场,杀人于无形。
西道江畔的天罗地网势,乃是普天之下最阴毒、最无形的一道门机关。堪称是游鱼不渡,飞禽难越。让江映缚一女子只身前往,无异于叫他亲自前去,粉身碎骨。
江映仍去赴约了。
叶玉棠透过萍月的视线,从江映肩头,细细辨认着悬崖两岸细密的网线。间或一、两道蚕丝线在日光底下闪着细晖,又转瞬即逝。调换视角,便又能看清另一些。细丝排列毫无规则或逻辑可言,但以一“密”字贯穿全身。
腾掠极精之人,往往耳力也极佳。追击、躲避,除开极其灵敏的身法,往往凭借的还有听声辨位的能力。若有人精通暗器,以银针细线偷袭,也能靠着破空之声,辨出暗刃方位,进以还击躲避。
但此鱼线,纵是你瞪破眼眶,却也一目不能遍览全貌。
无声无息,横亘于悬崖密林之中,只等着杀你于无形。
叶玉棠仍在思索如何最快的过此天堑之时,便已听得江映摇头一笑,道,“可真看得起我。”
他解下腰带,将萍月紧紧缚在自己背上。
挽起袖口,露出绑缚袖里剑的腕带,腕力一击,飞出数只杏叶大小的三叶镖,似手弹琵琶一般,拨动地网天罗,向深处层层游走。
紧绷的蚕丝鱼线并未就此斩断。鱼线照射出粼粼光斑,随着琴弦拨弄嘈嘈之声,天罗地网被袖里剑弹出了一首极其怪异的音律。江映听声而辨,找准机会,身形一纵,一弯,坠落之前,踏足一根跃动琴弦,又往前纵出数尺,追随着袖里剑,在天罗地网势之中,如游鱼一般自如穿梭。
可这终究不是万全之策。袖里剑少,蚕丝鱼线却数不胜数,总挡不住有漏网之鱼。
有一根鱼线被拨弹而回,敲到萍月脸颊上,她吃痛不已,忍住脱口而出的轻哼,却仍旧乱了江映心。
一不留,远处袖里剑已寻不见踪迹。
叶玉棠心道糟糕!
他纵身自此处,凭借一道道细细鱼线的弹动之力方才不至于坠落。
并不足以支撑他背负一人,在鱼线上耽搁如此之久。
哪怕只是一扣一击,击出袖里剑的时间!
果不其然,江映立刻决定放弃继续往前纵掠,而是低头飞出一箭,寻着声响,往下急坠!
在坠地之前,他松开腰带,抱着萍月,翻滚出数尺,方才避开了西道江水中的鱼线。
他将萍月置于地上,蹲身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痕。
幸好。除开她白皙脸颊擦出的一道血痕,并无别的伤处。
不过江映自己的状况并不大好,哪怕他身法再佳,终究抵挡不住蚕丝细密。虽没被斩断手脚,身上却也被擦蹭出数道血痕。
不过也还算不错。
他抬头。
萍月也随之抬头,与他一同借着夕阳,望向头顶悬崖峭壁。
叶玉棠突然心里生出一个想法:等到月上中天,从头顶直照而下,正好能清晰看见正上方头顶每一根丝线,就此,便可以贴着峭壁,直上天堑!
江映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并没有着急上山,而是回头问萍月,“饿不饿?”
萍月点点头。
入了夜,萍月却突然烧得厉害,整个人似乎都有些烧糊涂了。
此处丛山密林之中,除却头顶天堑之上等着个十方鬼手,恐怕再寻不着半个大夫。
萍月始终昏昏沉沉,间或醒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喊了一声“好热”,便又睡过去。
视野似乎也都是模糊不清的。
叶玉棠只隐隐觉得江映一直背着萍月在走,走了许久,甚至叶玉棠都觉得有些步履蹒跚之时,隐隐听见溪流之声,他方才停了下来。
此处有山,若是山溪,便是来自山上融雪。溪水是清凉的,必比入海江水更加干净。
萍月被他平放在地上时,微微睁开眼来。
月亮高悬在峭壁之上,略略向西偏斜。
窸窣之声想起,萍月侧眼一看,隐隐见得江映除去外衣,光裸身躯,将自己从头到脚,整个浸入溪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