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端着铜盆,推门进来,见凌云釉仅着单衣趴在窗前,乌黑的青丝覆在背上,手里把弄着一根干枯的桂花枝,肘侧的窄口瓷瓶里也插着一枝。
林然把铜盆放在盆架上,“别的花枯了还能作干花插瓶,桂花枯了就没什么观赏价值了,为何这般宝贝?”
凌云釉淡淡笑开,“我也不知为什么,看见它们就觉得欢喜。”
林然没再继续问下去,招呼凌云釉过来洗脸,“对了,昨夜去哪里了?早上才回来。”
“夜里伤口疼得厉害,出去走了走。”凌云釉由着热气蒸了会儿脸,然后用水轻拍脸颊。
林然把她换下的脏衣裳收成一摞,面上的外衫上沾了些泥土,林然多翻看了几处,“昨日摔着了吗?衣服上全是土。”
凌云釉没回答,走到桌边把枯枝插回瓶里,继续趴回桌子上,侧头盯着林然看,“林姐姐你过来坐,我有话要同你说。”
林然只好把衣裳放在椅子上,走过去关了半扇窗户,“外面风凉,对着头吹,仔细晚上头疼。”
凌云釉一直侧头看她,微微笑起来,“林姐姐这么贴心,舍不得让你走了,怎么办?”
林然动作一滞,站在一旁,无声望着她。
凌云釉坐起来,拉过她的手,“本来想留你到七月的,又怕夜长梦多,多生事端牵连到你,我已经与墨昀说了,临芳苑那里凌桑也替我打了招呼,收拾收拾,明日就走吧!”
林然目光复杂,动了动嘴唇,轻松开口,声音微微发颤,“你伤还没好,等伤好了我再走。”
凌云釉曾经也和林然一样,最大的愿望便是离开枭阁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林然来的时间比她更久,离开的欲望只会更强烈,如果说枭阁中还有什么值得林然眷恋的,必定只会是自己。
凌云釉轻轻捏住林然的掌缘,指着最上面那条清晰的掌纹,笑道,“我小时候听老人说这条是姻缘线,姐姐的姻缘线清晰深长,将来必定婚姻美满,儿孙满堂。”她笑着抬头,看向林然的眼睛,“林姐姐是有福之人,不要因为微末之时的一段缘分,就错过追寻新生活的机会,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遇到了,赶紧抓住才是。走吧!不要担心我。”
林然眼中已经有了泪意,好几次,她都想说“我愿意留下来陪你”的话,都被残余的一丝理智压下去了。她想要自由,做梦都在想,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真的会来。
“云釉小姐。”
外人有人在喊,声音很陌生,凌云釉不知是谁,林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忘记答应一声,凌云釉找了一件外衫穿上,拉开门走出去。石阶下站着一名黑衣侍卫,凌云釉从未见过,“你是?”
来人对着凌云釉礼貌见礼,“我叫追风,是阁主身边的一名隐卫,阁主让属下请云釉小姐过去一趟。”
凌云釉猜到大概是让她帮忙研究琴谱,笑道,“公子稍等,我去简单梳洗一下就来。”
进到房间林然已经平复了情绪,过来帮她梳洗打扮,凌云釉静静看着镜中的林然,想到明日过后,就没有人来帮自己编各种花样的发辫,也隐隐伤起来。
被追风带到凌彦面前时,凌云釉已经收拾好情绪,笑盈盈道,“在月见居等了好多日,还道是阁主已经将晚宴上的话忘记了。后来又想到出席晚宴的都是阁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愁没人帮阁主记着,也就心安了。”
凌彦白衣轻衫坐在一架玄机琴前,琴案右侧搁着一柄白玉箫。竖起食指对着凌云釉点了两下,笑道,“小丫头无须在我面前装乖巧,莫非是忘了在小树林里怎么怼我的?”
凌云釉跟着笑道,“原来阁主还记得。”凌彦道:“枭阁里,轻功差成你那样的少见,想忘都难。”凌云釉不服气,“至于今者,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凌彦饶有兴味,道,“读过书?”凌云釉道,“读过一些酸诗腐词。”凌彦斜眼瞧了她一眼,哈哈大笑,“我家凌桑最讨厌酸诗腐词,你若是只懂这个,她不会跟你玩。”凌云釉笑道,“阁主这么说,倒像是凌桑小姐是个多任性的姑娘,你今天说她的话,我回去就跟她说。”
听出她话里的孩子气,又见她与凌桑差不多大,凌彦对她也生出一些慈爱来,“我还记得你说你在等一把叫‘长安’的琴,现在可有等到。”
凌云釉垂下眼帘,笑容转为苦涩,“等不到了,为我做琴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凌彦叹了口气,“是教你习琴的老师?”
凌云釉轻轻“嗯”了一声,“是我父亲,他是个琴师,我的琴就是他教的。连阁主都参不透的琴谱,我更是不能了,我父亲一生痴绝于琴,若是他还在,或许能和阁主一起将琴谱还原,没准还能成一桩伯牙子期的美谈。”
凌彦面上露出遗憾之色,“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凌云釉陷入回忆里,想起江南水乡,荷叶万顷,孱弱琴师孤身坐在岸上抚琴,鱼儿在莲叶间嬉戏,蜻蜓停在荷叶上久久不去。又想到那一年葬身于大雪之中的冻死骨,她有些凄凉地笑了,“死于一场饥荒。”
凌彦看着她,“饿死的?”
凌云釉摇摇头,“不是饿死的,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冻死了田地里的庄稼,灾年里颗粒无收,我们没能等到朝廷拨下来的救济粮食,我被饿得奄奄一息,我爹他背着我走了很远的路,才在雪堆里刨出一个比石头还硬的馒头,我爹一点一点掰来喂我,我才吃了一口,馒头就被一个饿疯了的乞丐抢走,他想要抢回来,可力气不敌乞丐,被乞丐用石头砸中了脑袋,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往扬州去,那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