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彦眼浮起动容之色,又听她说,“他一定没去过扬州,那里比家乡冷多了。”
不知为什么,凌彦想到了凌桑,父亲对女儿的爱大抵都是如此厚重,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有一个好父亲。”
凌云釉从回忆里抽身回到现实中来,“阁主这话说得不公平。”
凌彦道,“哪里不公平?”
凌云釉笑,“我有个好父亲,我爹难道就没有一个好女儿了?若换成是我,也愿意为他舍命的。”
凌彦那深沉不被理解的父爱在这一刻终于有地方去告慰,他从眼前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凌桑的影子,凌桑虽然嘴上一直怨他,终究还是心软的,毕竟对凌桑而言,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亲人了。
又与凌彦说了会儿话,让凌彦指点了一段琴,临近正午用饭时分,凌云釉知趣得自己寻了由头先走,没想到还是跟凌冬撞了满怀。凌冬见她从父亲的凌云轩出来,登时醋意大起,一句话不说,抬手就是一鞭甩过去。凌云釉今非昔比,也并不怕她,空手接鞭,捏住鞭头在手上绞了几转,凌冬气咻咻得往回拽,她就反向使力和她对着干。凌冬拽得气喘吁吁,凌云釉却面色如常,笑盈盈道,“二小姐,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省省力气罢。”忽然松了鞭头,凌冬还在兀自使力,往后趔趄两步才站定身形,大怒之下,甩出更狠的一鞭,凌云釉不想与她纠缠,凌空一跃,施展轻功,眨眼就没影了。
凌云釉跑了好远,停下来才发现自己胸口又溢血了,她垂眸看了看伤口,自言自语道,“早知道就不争这口气了,伤口三番五次裂开,什么时候好得了。这儿离回春堂不远,还是先让大夫给自己看看伤吧!”
说完,就折转向右,往回春堂的方向去了。凌云釉沿着青石小径一路行到回春堂前院,伤口疼得慌,就扶着篱笆歇了歇。篱笆筑了一米高,蔷薇花藤缠缠绕绕,绿意盎然,篱笆下站了两个人,一个是陈大夫,一个是他的大弟子闻隽。凌云釉站在篱笆的北侧,正是两人的视线盲区。
闻隽翻弄着篮子里的药材,问道,“师傅,当年你说,等云叶到了婚配的年纪,便将她许配给我,这话可还算数。”
陈大夫捻起一块茯苓嗅了嗅,听他这么说,回头瞧着他笑,“为师知道你从小就喜欢云叶,只是没想到你这般着急。”
闻隽笑笑,不说话,陈大夫继续道,“云叶是个天生学医的好苗子,可惜是个女儿身,不能指望她继承为师衣钵,这担子迟早要落在你身上,若她嫁给别人,来日相夫教子,未免可惜了她的天分,若是嫁给你,你二人都通晓医理,互有助益,自然是嫁给你最好。”
闻隽眸色暗了下去,“那丫头如今大了,恐怕不会听师傅的了。”
“欸!”陈大夫抬起头,斜睨他一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父母早逝,从小就跟在我身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也当是如父如母,岂有不听之理。”
闻隽轻笑,“师傅这么说,弟子就放心了。”
已近四月,天气越来越暖,今日又是个艳阳天,太阳本该照得人暖融融,凌云釉却觉得周身有冷意萦绕。她与云叶缘分不浅,云叶帮她看过几次伤,医术好,人也温柔和煦,凌云釉十分喜欢她。想不到这么好一个姑娘却有一个卑鄙无耻的师兄和一个食古不化的师傅,她揪掉一片蔷薇叶子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越想越是气不过,恨不得立马告诉云叶一定不要听师傅的话,她那师兄可不是什么好鸟。可惜云叶陪着裴云去了药王谷,她纵使一肚子的话要说,云叶现在也听不到。
她刚将一片蔷薇叶子踩得稀巴烂,这么小一个动作,也能扯得伤口生疼,可凌云釉下定决心,便是疼死,也不要那两个人再给自己看伤。
回去吃过午饭,凌云釉便背着林然打点起林然路上用的盘缠来,碎银子要备一些,可在枭阁里吃喝都是现成的,也没人给她发月钱,她便去徐飞白那里抢了二十两过来。除了银子,她在自己攒下来的宝贝里拿了一个成色上佳的玉镯和一枚金钗拿锦盒包好,当作林然出嫁时的嫁妆。当年在扬州时秦放宠她,给她的玉镯和发饰都是上好的,走的时候她一并带走了,她还要继续活着,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第二日,凌云釉亲自送林然下山,马车等在路边,林然抱着包袱几次欲言又止,凌云釉把两个锦盒塞进她手里,“没办法亲自送你出嫁,这支凤凰缠丝金钗和玉手镯就当是我送你出嫁的嫁妆,本想亲自给你簪上金钗的,又怕路上太过显眼,你自己收好就是了。”
林然赶紧推回去,“已经收了二十两银子,这个说什么也不能要。”
凌云釉连着锦盒包住她的手,“这些东西于我来说都是身外之物,来的也并不光彩,若是能帮上林姐姐,也算是好东西用在了正途上,多少能洗去它们从前沾染的脏污,是功德一件,也是云釉的私心。盼着姐姐以后看见它们能顺便想一想我。”
林然眼里泪光闪闪,哽咽道,“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凌云釉轻轻笑道,“我从前一直在伺候别人,现在还怕伺候不了自己,不要为我担心,现在启程傍晚便能到最近的镇上,尽量不要在夜里赶路,走吧,不要再耽搁了。”
林然上前抱她一下,在她耳边道,“我走以后,务必保重。”
凌云釉点点头,“去吧!”
林然放开她,快速转身,提起裙子攀上马车,林然转身时,凌云釉脸上的笑容就消失殆尽,她用力咬一下下唇,向前踏了一步,唤道,“林姐姐。”
林然撩车帘的手一僵,回头看她。
凌云釉努力憋出一抹微笑,从她手里拿过长条的锦盒,从里面取出金钗,“我为你戴上,等会儿你再取下来。”
林然一低头,凌云釉便将金钗插在她的发髻上,林然深深望了她一眼,“云釉,我走了。”
眼眶微热,凌云釉一直努力克制着情绪,重重点了点头。车辕激起尘土飞扬,朝阳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这一生要经历的生离与死别,十九年的贪嗔痴念,在这一刻被她一脚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