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树的脸色微微有点儿发僵,沉默了一霎,缓缓说道:“冬至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凌冬至点点头,“我听狼牙讲过。”
庄洲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给他们泡茶。他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凌冬至的情绪起伏太剧烈,这不是他乐见的情况。
青树淡淡说道:“事实上,他给你们讲的应该是不完全版的,你想听听完整版的么?”
凌冬至和庄洲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带着惊讶。当初听狼牙讲故事的时候,他们俩都觉得这老头有什么事情还瞒着没说,没想到他居然只讲了个删节版的故事。
“他跟你们说过他跟偷猎的人一起上山?”
凌冬至点点头,“两次。”
青树笑了笑,眼中略略带了几分复杂的意味,“其实不止。他和两三个漏网的小喽啰逃出来之后,又自己偷偷摸上去了。你们猜猜他是做什么去了?”
庄洲莞尔,却不作声。
凌冬至想了想,忿忿说道:“捡漏去了吧?”
说的青树也笑了,“这个大概是原因之一吧。主要是他心里不安,想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定定心的。本质上讲,这人就是个混日子的地痞,但是心眼并不坏。”
“那时候余震已经过去了,他一路摸进村子也没有再遇见什么人。多一半的村子都被埋在山石下面了,连他那帮子匪徒也没看见几个。狼牙在村外挖了坑,把他找见的尸身一个一个都埋了。他觉得这样做是积功德的。然后他开始挖那些埋起来的房子,找了些东西,后来都卷着带下山了。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两天,这期间他又挖出来几个被压死的村民,也都分开埋了。第二天晚上的时候,他挖到了我家,把我和村里的一个叫青豆的女孩子挖了出来,那时候距离地震已经过去快二十个小时了。”
凌冬至倒吸一口凉气。
“狼牙把我们带下山,请了大夫给我们看病,后来他卖了村子里带出来的一些东西,在青石镇上摆了个小摊子。”青树接过庄洲递来的茶杯,润了润口又继续说道:“我和青豆上中学的时候,那附近的山里有人开矿,镇子上出入的人很多,他就和一个认识的人做起了旅馆的生意。我和青豆上大学的钱就是这么挣出来的。你也知道,咱们村子里带出来的那些水草石是不值钱的,根本卖不上价钱。”
凌冬至喃喃念道:“水草石?”
青树微微一笑,“是从村外的水潭里摸出来的,村子里的人都这么叫它。”
凌冬至很想问一问水草石的功效什么的,但是现在显然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青树,村子里,还有别的人活下来吗?”
青树沉默了一下,“我只知道刚刚乱起来的时候,村长就带着人把比较小的孩子送出去了。但是送去了哪里,是不是都平安送出去了,我已经没印象了。那天晚上的情形……实在太混乱了。就连你,我也是听狼牙说起之后,才慢慢想起来的。狼牙说你跟我长得很像,在我的记忆里,符合这些条件的就只有你一个。我记得我娘还跟我说过,阿慧婶婶家的小鱼跟我长得像亲兄弟。”
凌冬至眼眶骤然一热,“我妈妈叫……阿慧?”
青树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长辈的名字,我是叫不上来的。我只记得当时的小孩子都叫他们阿慧婶婶和长山叔叔。小鱼,你左脚的小脚趾上是不是有一粒小红痣?”
凌冬至的脚趾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他把脚抬起来,拽掉袜子,左脚的脚趾上果然有米粒大小的一粒红痣。
青树很留地看着,似乎在通过眼前所见的画面回忆记忆中曾经看到过的东西。良久之后,他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个小红痣。那时候你躺在炕上腿脚乱蹬,还踢了我一脚。我在这里,”他伸手轻轻点了点头凌冬至脚丫上的小红痣,“我还在这里咬过一口。”
凌冬至想笑,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庄洲坐在一旁,看着那只轻薄的手指,犹如百爪挠心一般。他真的很想把那只爪子挥到一边去。可是他真那样做了的话,凌冬至一定会生气的。
庄洲悲摧地叹气,伸手在狗儿子的脑袋上死命地揉了两把。
“我毕业之后开始在大雁山附近寻找咱们族里的孩子,”青树说:“后来狼牙提醒我可以试一试水草石。如果是咱们村里出去的人,就算村里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身边也应该带着这个东西。所以我就拿了两样东西在狼牙朋友的店里寄卖。”
凌冬至恍然大悟,“安妮阿姨买的那两个杯子还有那个……”他不知道那个东西叫什么名字,伸手比划了一下形状。
青树点点头,“药杵。都是我放在那里的。”
“你跟着安妮阿姨来滨海的?”
青树摇摇头,色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不。我只是根据她留下的名片打听到了你们的那个基金。基金的名字让我心里十分疑惑。我很想找这位女士详细问问,又有点儿举棋不定,因为她看起来不像是山一族的人。”
凌冬至点点头,“她确实不是。”
“后来我查了一下基金的情况,找到了你的名字。网上有一些关于你的作品的介绍,你知道吗,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副《家乡》画的就是我们的村子……”青树轻轻吁了口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就是根据这些信息顺藤摸瓜找到南山中学的。正好单位有点儿公事要到滨海出差,我就顺路过来看看你。”
90、青树 ...
“你这两天一直跟着我,”
青树点点头,一点儿也没觉得这样一声不吭地跟踪别人有什么不对,“我想在见面之前从侧面了解了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凌冬至好地问,“那你了解了多少,”
青树想了想,眼中微微流露出狡黠的色,“你不是每天都去中学上班,还有另外一个上课的地方,每周要去两到三次。中午如果没赶回学校吃饭的话,就会去学校侧门对面的快餐店吃饭,饭后会带着一杯奶茶离开。还有,你非常喜欢穿短靴子,我盯着你的这几天你每天都换衣服,但是脚下只换过两双鞋,一双黄褐色、一双灰绿色,都是短靴。”
凌冬至从没被别人这样细致地观察过,不由得稍稍有些尴尬,“这些说明什么?”
“说明你是一个适应城市生活、但是有很喜欢出门的人。”青树觉得自己的话有一种讲冷笑话的感觉,耸了耸肩笑着说:“事实上我没看出什么来,所以觉得直接来找你比较好。但是这里我从来没跟进来过,不知道你到底住哪一栋……”
凌冬至点点头,表示明白了,“青树,你能多讲讲你自己的情况吗?你知道我很多事,可是我对你还一无所知。还有那个跟你一起被带走的孩子,叫青豆的。”
青树反问他,“哪方面?”
“全部。”凌冬至说:“我想了解你们。”
青树想了想,“我和青豆被狼牙带到青石镇的时候,是第一次离开大雁山。青豆吓坏了,一直哭一直哭,很长时间都不开口说话。后来狼牙带我们回山里一趟,他跟我们俩说:地震了,村子都被埋在山里了。说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但是活着的人还要背负着死者的期望,努力地活下去。”
“青豆大哭了一场,下山的时候趴在狼牙背上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就开始跟我们说话了。狼牙带着我们去小学报名,说我们是他捡来的孩子,是他的孩子。小镇上的学校,本来也没那么多规矩,有孩子来报名,家长又是镇上的人,就都收了。不过那时候狼牙也很穷,我们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当然,后来就慢慢好起来了。”
“我小的时候一直想当兽医,”青树微微一笑,“利用水草石的能量解除动物们的病痛,延长他们的寿命。但是经过了这一番变故,我的想法改变了。我觉得这世上的人是比病痛更加可怕的存在,抓捕一个偷猎者,就等于救了十几、几十甚至几百条动物的性命。所以后来我去读警校。”
凌冬至大吃一惊,“你是……警察吗?!”
青树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不像吗?”
凌冬至觉得又被刺激了,“那你来滨海的主要原因是?”
“有一个跨省的案子,过来了解点儿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