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人四十出头,国字脸,中等个头,人长得倒算魁梧,可是面生得很。我眯着眼连睨两眼,还是没能想起他是谁,可瞧他的样子分明是在和我说话。
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应答。
“唉,您还是先请进来吧……”见我还在雨里淋着,他忙将手里的油纸伞递过来。他弓着腰身,眼睑低垂,态度恭谨得似乎不敢多瞄我一眼。
我茫然地将伞接了过来,捏住伞柄轻轻打了个转,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慢慢地在前头领路。
打角门进去,拐弯便是座小巧别致的园子,左右两旁稀稀疏疏地种着一排排果树,雨滴在枝叶上,窸窣发出声响,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淡雅的香气。
“今儿个是爷的寿辰,可爷不让下边奴才给大操大办,大清早起来就把自己关在东阁里……”我一愣,不由得停下脚步。
他似乎当真已把我错认成他人,竟是絮絮地说个不停,我原还想问他借个地方躲雨,这下子反倒不好意思启口了。正发窘为难,他忽然诧异地回过头来,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后,又赶忙耷下脑袋,眼睛直直地盯着脚下鹅卵石子铺就的路面,瓮声瓮气地说:“那……奴才就不打扰了,奴才告退!”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转身就一溜小跑地走了。暴雨滂沱,我抬手欲喊,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园子里早没了他的身影了。
尴尬地站在雨里,我莫名其妙。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雨越下越大,我不敢多待,忙急匆匆地顺着原路返回。没走几步,忽然一阵咻咻之声接连不断地从西北角传来,我好奇地侧目望去,透过稀疏的绿叶间隙,一个穿着月白色马褂的颀长身影飞快闪入我的眼帘。
呼吸猝然一窒,我踉跄地后退半步,擎着的雨伞脱手滑落。
吧嗒……伞摔在地上,滴溜溜地围着我脚边打了个转。
挽弓,搭箭……每一个动作都是那般的熟练流畅,宛若一幅完美的图画!
雨幕如帘,哗哗的水声仿佛已经不存在,我的耳际只能听到那连续的咻咻声,声声清晰。三枝羽箭应声钉在对面的箭靶上,持弓的胳膊垂下,铁胎巨弓的一头支在地上,他缄默无语,大雨浇灌,水滴滴答答顺着他的发梢、衣摆往下落,那个肩膀微耸的背影在凄凉的雨中,显得孤独而又落寂。
我咬着唇,水滴从我脸颊滑落,我却已分不清,这到底是雨还是泪……
蓦地,他甩手一扬,那柄巨弓嗖地被他扔出老远,啪的一声砸在树干上,竟被硬生生地撞断,弓弦高高地弹起,碎木飞扬。
然后……他突然扭头!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缩起身子,急急忙忙地将伞从地上捡了起来,双手颤抖地将伞面朝前倾斜,试图遮挡住他的视线。
无声无息,我却分明从伞下看到一双鹿皮靴子停在我的面前。心儿狂颤,这一刻我真想把伞一丢,转身逃跑。
衣衫已被雨水淋湿,我张大嘴,用尽全力痛苦地吐纳呼吸。
“不是说……再不用来这里了么?”声音醇厚低沉,略带沙哑,我突突狂跳的心却因为这句话倏地停住了。
愕然。
“回去吧!以后都别再来了……你毕竟不是她,不管你如何做,你始终不是她。即便你穿了她的衣裳,戴了她的首饰,装扮得再如何相似,你毕竟不是她……”
我悠悠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我之间不必再计较谁对谁错,你的赐饭之恩,我铭感于心,多谢……你毕竟还是替她圆了我的一场梦。”他声音忽而放低,柔柔地呢喃,语音幽然,充满无限柔情,“你知道么?我曾亲口允诺过她,终有一日要伴她一起同桌吃饭……只可惜……只可惜……”说到最后,已化哽咽之声。
一道惊雷在我头顶劈响,昏暗的天空猛地闪亮了一下。
我双手握紧伞柄,捏得十指发痛,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剜痛。
代善啊……为何这般痴傻执著,为何……
“这个,还你!”一件冰冷滑腻的东西塞进我的手里,手指触到他略带冰冷的指尖,我微微一颤。
他的声音已然拔高,隐隐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仪:“以后,你我再无瓜葛!我也不可能再把你当做她!你走吧!”
我低下头,触目看到手里的那样东西,掌心一麻,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手指放松,伞柄滑落的同时,我的左手只来得及抓住那冰冷。
硌手的冷。
十八粒相同大小的碧玺翠珠,底下一颗碧玺佛头相连,三颗小东珠缀了个镶嵌红宝石的结牌……
指尖抚触,如遭电击,那熟悉的光泽在我眼底璀璨依旧。
嗒!手腕上轻轻一动,戴在手腕上的翡翠手串滑至腕骨,两串形似相仿的串珠交相辉映,在雨水的冲刷下淡淡地散发出柔润的珠玉之光。
一滴泪凝于眼睫,悄然滑落,泪滴溅在水洼里,转瞬消失。
我无语凝噎,缓缓抬起头来,却见代善背转了身子,双手负在身后,寂寥地望向远处。
我伸了伸手,可是手上的两串手串却刺痛我的眼,灼痛了我的心。我猝然收手,咬牙抽身。
趔趄地走了两步,眼泪汹涌而出,我再也忍受不住,发足狂奔,一口气冲出那扇角门。
雨,连绵……
雨势渐小,我从头湿到脚,彻底被浇成落汤鸡。
门房奴才给我开门时,脸上仿佛抽筋似的一阵痉挛,瞪着我看了老半天愣没说出一句话来。直到我捋着湿漉漉的头发,哑声问:“我能进去么?”他这才恍然大悟,哆嗦着倒退两步,猛地转身飞奔。
“回,回来了——侧福晋回来了——”兴奋得颤抖的呼声瞬间传遍整个府邸。
我叹了口气,踩着灌满泥水的鞋子,一脚才堪堪跨过门槛,忽然迎面扑来一团黑影,不由分说,猛然将我带入怀里。
鼻梁撞在他的胸口,我痛得鼻子发酸,抬头望去,记忆中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此刻苍白得犹如一张白纸。没等我再仔细看个清楚,他忽然用力一搂,我被他紧紧勒住,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在颤抖,虽然强烈地克制,然而薄衫下紧绷的肌肉依然在微微抽搐着。
我抽着鼻子,涩然:“我并不是想离开……”
一句话没有说完,他倏然低头,冰冷颤抖的双唇缠绵地吻住我。我闭上眼,泪水无声地自眼角滑落。
“歌玲泽!叫小丫鬟准备热水……动作快点!”呵斥声中,我被皇太极腾身拦腰抱了起来。
疲乏困顿地缩在他的怀里,他紧张地抱着我快步往小院跑。跑动带起的颠晃令我眩晕,穿过他臂弯的缝隙看出去,淅淅沥沥的雨里站着一排的人影。
极力保持镇定,但表情已显得有些僵硬的大福晋哲哲;满脸妒意,恨不能扑上来咬我一口的钮祜禄氏;以及……脸色苍白,悲喜交集,感怀拭泪的葛戴……
洗完澡,换了身干净的真丝长袍,我静静地坐在绣墩上,任由歌玲泽用巾帕替我揉搓头发。
皇太极进门的时候,屋外的亮光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他站在门边不说话,我低着头只是看着他的影子,痴痴地发怔。
歌玲泽乖觉地退出门外,门扉被嘎吱一声带上时,我心里一跳,搁在膝盖上的十指慢慢收拢。
影子在动,一步步地靠近,我心揪紧。头顶响起细微的呼吸声,然后肩上的长发被轻柔地撩起,他拿了梳子轻轻地替我梳理。
我身子瑟缩地偏向一边,却被他伸手牢牢按住肩膀,随即他屈膝蹲下,四目陡然相望,我突然发现他的脸孔竟是如此憔悴瘦削,眼圈淤黑,眼底布满血丝。
“不要斗了,好不好?”他无力地低语,“我们……何苦非得这样彼此折磨对方?”
我眼眶一热,无语。
他伸手细细地在我脸颊上摩挲,贪恋痴迷地看着我,目光迷蒙如雾,“不要离开我!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我深深吸气。
皇太极啊……内心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我原以为他不会再愿意向我低头——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了解他,有些时候又觉得其实自己无法真正触摸到他的内心……他一步步地接近他的目标,一步步地迈向他的理想,这原是既定的事实,却也同时让我无奈地陷入极度的彷徨和不安。
都道是无情莫过帝皇!
我怕……最后他真的会离我越来越远!
“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你说。”
我苦涩地笑了下,即便是现在这般动情时刻,他也绝不会胡乱应承那种“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的言词。
“能否……放过代善?”
他眸光一闪,虽是转瞬即逝,但那股冰冷彻骨的凌厉却仍是让我深深为之一寒。
沉默良久,他神情复杂难测,正当我的一颗心急遽沉下时,他忽然哑声开口:“好!”
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却让我如释重负,仿若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我忍不住含泪笑起,手指稍稍一动,手心里捂得发烫的硬物硌得指骨生疼。
我伸手将他的右手拉起,让它伸直平摊,然后慢慢将左手紧握的东西轻轻放落他的掌心。
他低头只是略一扫视,猛然一震,眼睑飞快抬起,露出一抹惊异之色。我微微一笑,双手十指扯住那串碧玺手串,用尽全力向两边一扯,只听哗的一声,串珠的丝线绷断,翠珠四溅,丁丁东东滚落一地。
他定定地凝望住我,目光深邃明亮,煞是好看,仿若漫天黑夜中的一点繁星落在了他的瞳孔之中,眩惑得叫人迷醉。
轻轻地抱住他,我靠上他肩头,低声细语:“我是你的,只是你的……”
最后一个字终在他俯身狂热的亲吻下,化做一声呢喃。
七月,明万历帝驾崩,其长子朱常洛登基二十九天后,因服食红丸竟一命呜呼。两个月后,十五岁的天启帝朱由校坐上紫禁城金銮宝殿上的那把龙椅。
十月,大金国迁都界藩城。
从赫图阿拉城迁往新贝勒府的那几日,尽管府里上下有近百名的奴才下人听候使唤,却仍是折腾得合府人仰马翻。
我的行李是最多的,除了我自己的,皇太极日常穿用之物差不多都在我屋里,所以搬家的时候等于是连他的家当一起搬。
我在家忙着,可这位一家之主,却早在搬家之前便跟随努尔哈赤及众贝勒先行去了界藩城,不管不顾地撇下一屋子的女眷乱成一锅粥。
西屋的葛戴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自顾不暇。东屋的钮祜禄氏是个除了会咋咋呼呼,就只会吃干饭不干活的主儿,整日就听见她在园子里扯着嗓门呵斥奴仆,大呼小叫。我则是懒得管他人闲事,只管打理好自己这片兔子窝……总之,在毫无秩序的情况下,四贝勒府内的主子们各自为战,乱得底下奴才鸡飞狗跳,做事混乱无章。
我抱着事不关己,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心态看好戏。花了一天的工夫将自个屋里该拿的、该搬的全都整装完毕,余下的时间正打算好好练练已经有点生疏的刀法,忽然哲哲跑了来,三言两语便把我拖出了我的藏身小窝。
她也并非是真要我帮什么忙,只是让我闲散地坐在厅屋,她却身体力行地以当家主母的姿态指挥起家奴仆妇。
我冷眼旁观,忽然发现哲哲其实极富领导才能,而且头脑极好,在现代绝对是个白领高层管理——她清楚在这个家里她空有正妻头衔,单独由她出面,只怕降不住那些刁钻的奴才,于是便将我请出,奉在堂上。虽然这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我却仍是不得不佩服她的睿智冷静,吩咐交代下去的事情有条不紊,一桩桩一件件都干得极是利落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我连坐了两天的板凳,亲眼目睹她打理混如乱麻的家事,竟是滴水不漏,条理清晰,思维敏捷得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佩服至极。
冷眼旁观了两日后,我开始重新审度她,这个外表端庄娴静,来自蒙古科尔沁的年轻格格,到底还会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潜力可挖?有时我甚至冒出个古怪的念头,如果哲哲不是皇太极的嫡妻,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心怀芥蒂,也许……我和她能成为朋友。
搬家工程耗时颇长,到得正式出发那日,整个赫图阿拉人潮涌动。皇亲贵眷的车队先行,贩夫走卒缀在末尾。
排在最先的打着正黄旗的旗号,华盖金辇,旌旗飘扬,仅看随行的仪仗便已叫人咋舌——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汗王后宫女眷出行,果然创国之后排场和气势已与之前仍属建州部落时无法比拟。
我们这一行属于正白旗,两黄旗后是大贝勒的两红旗,再然后是二贝勒的镶蓝旗、三贝勒的正蓝旗……十二阿哥的镶白旗跟在我们队伍之后。
“阿牟,我们搬去新家,阿玛和额娘去不去呢?我以后还能见到他们吗?”兰豁尔双手扒住车窗窗框,回头小声问我。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一同去……你以后还会见到他们的。”
“那太好了!”她欢呼雀跃,笑嘻嘻地挨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可我还是最喜欢和阿牟住在一起……”小丫头嘴儿特甜,直把我哄得笑不拢嘴。
这一路上有她伴着,倒也不寂寞。几日后抵达新居,发现新宅选址甚是不错,竟是比赫图阿拉原先的那栋老宅院强出一倍,这同时也从另一侧面可以看出,皇太极如今在努尔哈赤心目中的地位愈发拔高了。
等再次陪着哲哲打发完那些琐碎的家务事后,皇太极终于风尘仆仆地返回新家。
甫一见面,他便兴冲冲地拉着我直奔书房。房间里的藏书还未完全摆上书架,散乱地堆了一地。
“大明皇帝把熊廷弼罢职了……悠然,你说得一点没错,大明这个新帝昏庸无能。他居然罢了熊廷弼的辽东经略,让袁应泰接替其职,可见这个年轻皇帝实在没识人的眼光!”
啊,天启皇帝……
我沉默无语。
明熹宗朱由校,历史上有名的不爱江山却癖好干木匠活的文盲皇帝,对于这样一个人用“昏庸无能”来形容他已属厚道,其实说他“祸国殃民”亦不为过。这个小皇帝宠信阉人魏忠贤,最终把一个大明朝搞得乌烟瘴气,百姓怨声载道,直接导致最后李自成的农民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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