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话虽含蓄,我却听得明白。龙腾小说 Ltxsfb.com
只怕终我一生,空得他无限眷恋,却无法替他生下一男半女!我注定无法体会身为人母的那份感受!
葛戴对儿子的那份牵挂之情我能体谅,却无法更深刻地感悟到那一份与众不同的心情。
“悠然,不许胡思乱想!”额头上一痛,竟是被他弹了一指。
感伤的情绪没等酝酿成形,便被他搅和得烟消云散,我龇牙咧嘴,作势扑过去,“敢打我,看我不掐死你!”
正嬉笑间,忽听门上砰的一声响,扭头看去,只见葛戴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我忙从皇太极身上跳开,窘得满脸通红,皇太极脸色沉了下来,呵斥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爷……”葛戴哆嗦着,神情有些木然,“富察汗妃歿了,宫里派人来传话,让您速去!”
我大吃一惊。
衮代死了?怎么可能?难道她被逐出内宫,羞愤难当而选择了自尽?
“悠然!”皇太极喊我。
我回过神,忙取了帽子,替皇太极戴上,“路上小心些。”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整理好衣装,急匆匆地抬脚走了。
等皇太极一走,我忙抓住葛戴追问:“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就死了呢?”
她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打了个寒噤,颤声道:“她……被三贝勒杀了!”
我瞪大了眼,倒吸一口冷气。
“他怎能下得去手……”葛戴哇地哭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我,“那是他的额娘啊!十月怀胎生养他的亲生母亲!做儿子的怎能如此心狠?”
富察氏衮代因获罪贬出内宫,其子五阿哥莽古尔泰怒其不争,埋怨亲母做下丑事连累了他的声名,弄得他在众贝勒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至给正蓝旗抹了黑……莽古尔泰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戾,母子二人当场起了争执,结果三贝勒恼羞成怒,竟失手将衮代杀了!
这件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努尔哈赤气得怒不可遏。
三月二十五,衮代的葬礼未曾办妥,更加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平时服侍衮代的两个小丫鬟阿济根和德因泽竟然告发大妃,言道:“大妃乌拉那拉氏曾先后两次备办饭食送与大贝勒,大贝勒受而食之。又一次送饭食与四贝勒,四贝勒受而未食。且大妃一日三次差人至大贝勒家,如此来往,谅有同谋!大妃自己深夜出院亦已两三次……”
如此种种言语震惊朝野,也亏得努尔哈赤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不曾偏听偏信,而是指派扈尔汉、额尔德尼、雅荪、蒙噶图四人彻查此事。
那日午后,我躲在书房内室,听得扈尔汉等人询问皇太极事情的真伪,皇太极沉默许久,最后回答说:“送膳之事确然属实。大妃赐膳,做儿臣的不敢不受,只是无功不受禄,这顿饭食我想不出一个能够享用它的理由,故而不敢食……”
他们在书房嘀嘀咕咕地又交谈了好一会儿,四人这才告辞离开。
我从内室出来,只觉得手足冰冷,心里莫名的悲哀。少时皇太极送客回转,我扶着书案痴傻地望着他,他身子一僵,跨进门槛后站在背光处,无言地回望我。
四目相对,无声无息。
我心里一酸,眼泪竟黯然滴下,忙伸手抹去。
“悠然……”
“没事,我没事!”我吸着鼻子,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我真的没事!我把前几日拿的书籍依样放回了原处……我,我……没事就先回去了,你忙你的吧!”
“悠然——”他伸手欲拦我,我胳膊一缩,条件反射般躲开。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我逃也似的奔出了书房。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已是乌云蔽日,耳边隐隐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沉闷雷鸣。我加快脚步,完全不理会歌玲泽在身后焦急的呼唤,只是埋头往前冲。
“姐姐?!唉哟……”
一个没留神,我竟然一头撞到迎面过来的葛戴,险些将她撞翻。
“姐姐!”她惊魂未定地瞅着我,“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不是哪里不舒服吧?”
心里隐隐作痛,我望着她凄然一笑,“变天了……终于还是……”
扈尔汉等人的调查结果,落实了阿巴亥与代善之间不寻常的“暧昧”往来,努尔哈赤盛怒之下,痛斥大妃,进而将之休离,对外却声称大妃窃藏绸缎、蟒缎、金银财物甚多。阿济根和德因泽二婢因举报有功,被努尔哈赤收纳为庶妃,并赐与汗同桌进膳的荣宠。
最终,阿巴亥带着儿子含愤离开内宫。她自十一岁嫁与努尔哈赤至今,生养三子,当可谓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享二十年的富贵荣华,末了却是落得如此下场,不禁令人欷歔感叹。幸而十二阿哥阿济格已然成人,又是镶白旗旗主,在宫外自有府邸私产,可保母亲、弟弟不至于流离失所,困顿无依。
大贝勒代善因此绯闻声名大为受累,他原是四大贝勒之首,军功卓著,众望所归。如此一闹,眼看已然稳握在手的储位开始变得虚幻如梦。
四大贝勒之中,三贝勒莽古尔泰因为弑杀亲母已为努尔哈赤不喜,外界舆论也是对他颇多微词;二贝勒阿敏自打生父舒尔哈齐亡故后,努尔哈赤便将其交由衮代代为抚养,养母衮代私盗宫中财物,阿敏难逃其咎;大贝勒代善与大妃往来过密,虽无查实有过分行为,然而却已在努尔哈赤心上扎了一根难以抚平的尖刺……
天气渐渐转热,近两月来皇太极深居简出,每日空闲下来,只是陪我静静地读书,偶尔兴致高昂,还会和我就三国里面人物之间的权谋争斗,拿出来调侃品评一番。
他面色平静无波,只是在讲到如何布控,如何撒线,如何设局时,深邃的眼眸中自有一股幽暗的漩涡在打转。一开始,我还会和他争辩几句,到得后来却多是他讲我听。
论起这种权谋之术,自小便心机难测、城府高深的皇太极自然要比我强出百倍!
我唯有藏起满心淡淡的悲哀,看着他在谈笑风生间,貌似韬光养晦,实则已悄然施展手腕,轻易地将整个局面翻转……
入夏,稍稍恢复平静的赫图阿拉城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努尔哈赤的叔伯兄弟、贴身侍卫阿敦,私底下秘告大贝勒,说皇太极联合莽古尔泰、阿济格准备伺机暗害于他。代善得知消息后惶然,无奈之下赶赴大汗处,恳求努尔哈赤主持公道。
努尔哈赤连夜将皇太极召进宫去,让这几个儿子当面与阿敦对质。
皇太极离开后,我从床上爬了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凄凉黯淡的月色,心里绞痛得已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丑时三刻,院外脚步声窣窣响起,我茫然回头,只见皇太极一脸阴郁地走进门来,烛火跳动,投影在他脸上勾勒出强烈的明暗线条。我哑然失声,抄起桌上那册《三国演义》,愤怒地高高举起,用尽全力掼向他。
“啪嗒”,书册被他举臂挡落,沉重地摔在地上,在这寂静深夜,发出的声响大得吓人。
胳膊缓缓放下,他脸色晦涩,凝结的眉心透出一缕愤慨之气。
“为什么?为什么……你已经赢了,为什么非要做得这样赶尽杀绝?”我尖叫,浑身战栗。
他嘴角微微一撇,“你也信这些无稽之谈?”
我怅然悲凉地笑了一下。
无稽之谈吗?他难道当真以为我傻傻的什么都不懂吗?
“此事父汗已有公论,无须再提!”他扭过头,径直走向床头坐下,右手拍了拍床板,“天亮尚早,我乏了,过来陪我躺会儿……”
“不能放过他吗?真的不能放过他吗?”我痴痴地问,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他已经失去嗣子之位,你为什么还非要置他于死地?皇太极……你的心未免太狠了……”
“我狠?!”他噌地跳了起来,激愤莫名地低吼,“我本来不想杀他的,杀了他对我不见得有多大的好处,弄不好还会引火上身,得不偿失……但是!”他突然大步向我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痛心地瞪着我,“你看看你,你的眼泪是为什么流的?你能说你心里没有他?那日在书房我见你落泪,你知道我是什么滋味?悠然……是你对我残忍,我说过要你把心完完整整交给我,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你始终对他难以忘怀?他有什么好?他到底有什么好?难道我当真比不上他吗?”
我摇头,泣不成声,“不是……”
“你是我的!你只属于我!”他一把抱住我,双臂环紧,勒得我胸骨生疼,“他存在一日,你便永远不能忘了他!我和代善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个胜利者!我要你完完整整地只属于我一个人!”
“够了!”我厉声尖叫,挣扎着推开他,“说什么完完整整,独一无二……你总是拿这些来苛求我,那么你呢?你自己还不是娶了一个又一个?我算什么?我在你心里又算得什么?够了——够了!我受够了——”
“你……”
我蹲下,把脸埋在臂弯里,放声痛哭。
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任性地发泄着自己心底的不满!
“咣!”黑暗中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砸碎了,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泪眼蒙眬地抬起头,晕黄昏暗的室内,青溜溜的地砖上散落了满地的瓷片,皇太极已杳然无踪。
大门洞开,夜风呼呼地吹了进来,满目凄冷。
那晚对质一事最终成了个大笑话,皇太极、莽古尔泰、阿济格矢口否认,阿敦百口莫辩,最后只能背下这口黑锅。
努尔哈赤以恶意挑拨贝勒、阿哥之间关系的罪名,将这位正黄旗的统领亲信缚以铁索,囚禁牢中。
一场风波就此压下,然而从那天起,我和皇太极之间却开始陷入沉默的冷战。居然有一月之久,他未再踏足我所居小院半步。
萨尔玛几次劝我服软认错,我只是狠心咬牙,不肯低头俯就。过得几日问歌玲泽四贝勒最近都在干些什么,她先是面色尴尬的支吾,后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才道出实情。
“这月余,爷独自睡书房,只是常常喝闷酒,有几次醉了,便去了西屋……”
我一颤,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西屋……那是,葛戴的住处!
心痛得无法形容,皇太极的报复手段比任何东西都更能伤我!
六月,冷战持续,萨尔玛已不敢再奢求我主动去找皇太极,每次总会以怜悯的眼神偷觑我。她和歌玲泽揣摩不透我的喜怒,只得在我身边战战兢兢地服侍,格外用心。
七月初三这日早起,我习惯性地望着身侧的床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正准备唤歌玲泽进来,忽听门上轻叩,“主子……起了么?”
“嗯。”我随口应了声,翻身下床穿鞋。
门扉拉开一道缝,歌玲泽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主子……大福晋来了!”
我才穿好鞋站起,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怔。
哲哲……她来找我做什么?这一年多,除了过年祭祀时见过她一面,我和她之间再无交集。
茫然地穿戴妥当,歌玲泽和萨尔玛进来伺候我漱洗,完了又奉上早膳。
我早没了用餐的兴致,整颗心好奇地挂在哲哲身上。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突然来访,肯定不会是单纯地来找我闲话家常。
才一见面,哲哲与我四目相触,已然恬静地笑起,“正好经过,进来瞧瞧你,你最近气色似乎不太好……”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在名分上她和我属于大妻对次妻,按着尊卑礼数我原该向她行礼,可是面对着这个年岁只有二十出头的娴静女子,我这个家礼实在施不出来。她若是非要认为我倨傲无礼,目无“尊长”,那我也只得苦笑了。
“不知道福晋这是要上哪?还劳烦你恰好经过来瞧我,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着痕迹地开口试探,我就不信她会当真无聊到恰好经过我的门口。
“嗯,我去西屋……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给乌拉那拉氏贺喜呢?”
“贺喜?”
“是啊。”她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搁下手里的茶盏,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尴尬,“那算了,我自己去吧!”
“等等!侧福晋她……”我调转视线,猛地看向歌玲泽。
歌玲泽微微一颤,低声道:“回主子,西屋那边昨儿个连夜叫了大夫,那个……侧福晋有喜……”随着最后两个字的音节嗫嚅地消失在她唇边,我猛地一震,犹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刹那间从头冷到脚。
不知道哲哲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贝勒府的,浑浑噩噩,只觉得眼前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不清的。等到意识渐渐地恢复清醒,才发现自己竟是走到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正站在热火朝天的铁匠铺街对面。
这里位于赫图阿拉东门,是下等人居住的地方,铁匠铺街鱼龙混杂,多半住的是八旗的包衣奴才,以打铁为生,八旗精兵战时所需的铁器兵刃都是由此处造出。
环顾左右,萨尔玛和巴尔在身后丈许开外紧跟不舍,这夫妻俩满头大汗,却连擦一下也不敢,只是瞪大了眼睛盯住我,生怕一个不留神被我跑掉似的。
我苦笑,烈日当头,七月的酷暑能把人给烤化了去。
汗浸得贴身的薄衫尽湿,我吁吁地喘气儿。
“让开——让——嚯……嚯……前头的人看着些,让一让……”
猛然回头,却见一群马匹簇拥着挤向我,我赶紧避开,目送这百余匹马擦身而过——这些是养在内城马厩的官马,看这情形是要出东门到城外去放牧。
道路狭窄,加上有些马儿惧火,那些打铁声也极易刺激它们,是以马群走得既慢且乱。
等我回过神,再巡视左右,竟是已找不到萨尔玛和巴尔的人影。留心寻了半天也没看见,想必方才走散了。于是只得一路往西街寻去,走走停停,不时张望。
约莫在街上逛了一个多时辰,我又累又饿,头顶阳光褪去,忽地风云变化。夏日里雷雨竟是说来就来,半点也不由人。
豆大的雨点噼啪砸下时,我狼狈地躲进一处角门下避雨。屋檐建得不是很大,并不足以让我容身,我正想着这下子可要遭罪了,忽然后背贴着的木门一松,我险些向后跌倒。
“咦?下雨天还来?爷不是嘱咐您了吗?说过往后不必再来……”
满脸是水,额前刘海遮蔽住了眼睛,碎发黏在颊边,有一绺竟然跑进了我嘴里。我随口吐出发丝,抹了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