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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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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光和与妻子成婚快要十载,终于得一个女儿,邬光霁也终不是家里辈分最末一个。

老祖宗刚过世八日,家中添了新丁,接下来就要忙着去采买喜蛋,蒸喜糕,还要给产妇家报母女平安的喜讯,一家人忙得很,邬夫人邬老爷成了祖父祖母自然欢喜,看看襁褓里赤猴似的婴孩又想起刚过世的老太太,只觉冥冥中自有联系,自是唏嘘不已。

邬光霁探头瞧那婴孩,小鼻子小眼,不像爹也不像娘,只觉甚丑,待得抬头看那抱着孩子的奶娘,觉得眼熟,而那抱着小小姐的奶娘正是那日在赌坊被丈夫拳打脚踢的怀孕妇人。

邬光霁出门都走后门,不走前院,故而竟没和这妇人碰过面,这妇人看清邬家二少,估计是也觉得眼熟,而后那奶娘眼睛睁大,像是要叫出声来,邬光霁心知她认出他来了,连忙使眼色让她噤声,不可伸张,那奶娘倒是有些眼色,抱着怀里新出生的小姐,稳稳心对邬光霁见礼,道:

“见过二少爷。”

原来这妇人眼见若是再跟那混账赌徒过日子连女儿也保不住,索性一咬牙厚着脸皮按照假乞丐邬光霁的指点到邬府求条活路,邬府恰好在为邬光和的孕妻找奶娘,见这孕妇月份合适,不但人老实胸脯也大,若是养得圆胖些,倒是能做奶娘,于是就将她留下。

那妇人与孩子得以摆脱那赌徒丈夫,自是对在赌坊外拉自己一把的跛子乞丐很是感激,却不知对方何许人也,倒是想要找二少爷询问,但是大户人家少爷哪里是个奴仆可以问询的,加之经过打听也未听说二少爷有腿疾,这妇人纵使一百个脑子也想不出邬家小少爷有扮乞丐的怪癖,此时得见恩人,心中甚是感激,待得黄昏时分待得小丫头吃饱喝足睡着了,奶娘才跑出来非要跪下来个千恩万谢。

邬光霁也不是什幺大善人,让个奶娘跪在自己面前实在脸热,于是便不让跪,他见奶娘气色红润脸蛋丰腴,比起那个跪在赌坊里哀求相公归家的时候好得多了,便询问了下她家中情况,听说奶娘另外两个孩子也有安置,便嘱咐奶娘不可多嘴将在外头遇见自己的事情与他人说。

奶娘自不知邬光霁有钱人不做跑出去扮乞丐是为何,不过她见邬光霁色严肃,于是战战兢兢保证保守秘密。

邬家众人带着孝却遇到添加新员的喜事,自己家里还是小小热闹一番,不过先人的规矩总是要守,邬光霁日日吃那粗茶淡饭,脑袋里总想着一碗香喷喷滑溜溜的豆花,于是第四日鸡还未叫之时从自家后门溜出来。他摸黑在小巷里晃悠好几圈,等到终于找到昨日那豆花摊子的所在,天已经大亮,那豆花摊子也支起来了。

那豆花铺子的小孩儿眼睛挺尖,一眼瞧见一瘸一拐的邬光霁,于是趴在台子上笑嘻嘻瞅着邬假跛子怪的走路姿势,邬光霁忽然就不好意思去摊子上问那苍白的男人买豆花,他假扮乞丐完全是形成习惯了,现在这样臭烘烘地往豆花铺子里走,估计要将其他食客恶心跑。

邬光霁苦恼了一下,最后还是坐到那日那块石墩子上,而后魂飞天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纷至沓来,根本没必要找其他事情打发时间。

果然过不多时,那小孩儿脑袋上揪着小辫儿跑过来了,他说:

“我爹问你要不要吃豆花?”

邬光霁早在小孩儿向他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回了,听见小孩儿问话,连忙点头道:

“要的……我会给钱!”

小孩儿喜滋滋回头对他爹叫一声:

“爹!要的!”

而后邬光霁就见小孩儿的爹爹忙碌起来,那人做事的时候,邬光霁就像是在赌桌上看老千时似的,不直视,只是斜着眼睨,如此便可在男人抬头是装作看其他地方。

邬光霁发觉那男人是真白,整个就和豆花似的,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挺虚弱,做事轻飘飘的,可是却又干净利索得很,邬光霁想起吃豆花的感觉,似乎也是这样到嘴里,还不来得及嚼就往肚里滑,邬光霁喉头动了下……他还没吃早饭。

不用邬光霁起身,小孩儿很乐意代劳帮他将那热气腾腾的豆花取来,邬光霁接过豆花,忍不住抬头瞧一眼,看见小孩儿的爹正往这边瞧,他瞧见那男人眼里挺温柔地瞧着自己儿子这边,心里忽然就紧张,脸上则对男人又笑一下,而后就头也不抬地吃豆花。

那人长得像京城人,邬光霁一面吃豆花一面想。其实他说的京城人,并非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的意思,而是一种有地位有教养的人统称,当初邬家刚刚搬来此处,就连家里的使女也被围观百姓看做是仙女,就是这一股子仙气儿,而邬光霁一走进本地的勾栏院就在心里愁眉苦脸也是因为那地方缺少这股仙气儿。

要是京城有仙气儿,那京城岂不就是天庭,皇帝就是玉皇大帝了。邬光霁觉得自己的想法挺有意思,他一边喝豆花,瞧见那豆花摊的小孩儿又蹲在自己旁边,就和梦境里看见的一碗豆花一模一样,于是问他:

“你叫什幺名字?”

小孩儿不答,眼睛股溜溜转,反问邬光霁:

“你先说你叫什幺名字。”

人小鬼机灵,邬光霁在心里腹诽,嘴上说:

“我叫光蛋。”

“咦?那你姓什幺?”

“我是个穷人没有姓的。”

“为什幺你没有姓,我和爹爹还有爷爷都是穷人,可是我们都有姓。”

邬光霁最爱装腔作势,看见小孩儿满脸认真,便哭丧着脸说;

“我爹娘不爱我,所以我没姓。”

小孩儿终究是小孩儿,小豆儿想象了一下自己爹爹不理自己会怎幺样,觉得眼前这个脏兮兮的瘸腿大个子挺可怜,就很认真安慰道:

“你别哭,你别哭,光蛋,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姓窦,叫小豆儿。”

邬光霁有心逗逗小豆儿,于是忍笑问:

“窦小豆儿?”

“不是不是,小豆儿是小名,不冠姓的,所以我猜光蛋也是你的小名。”

邬光霁听个五六岁的小崽子讲道理,心里笑翻天,脸上却丝毫不露,依旧可怜巴巴问道:

“你这是听谁说的?”

小豆儿挺气地挺挺小胸脯,道:

“我爹!”

邬光霁只恨自家大哥没能养个这样的崽子给他玩玩,他又逗了小豆儿几句,等到豆花吃完将碗洗干净和五个铜板递给小豆儿,小豆儿此时又开始替邬光霁操心:

“光蛋,你有钱吃晚饭吗?”

邬光霁拍拍那褡裢,道:

“早中晚饭都有!”

小豆儿这才接了钱,然后抱着碗去找他爹。

于是乎,京城浪子邬少爷在乡下小镇上交到了一个小朋友,前提是小朋友的爹做豆花的手艺是真不错,邬光霁隔上两三天就去豆花铺不远处的青石墩子上一坐,自然有小豆儿跑来问:

“光蛋,你吃豆花吗?”

邬光霁若是说:

“吃的。”

小豆儿就欢天喜地帮邬光霁端豆花,邬光霁也能心情忐忑地吃一碗豆花。

小豆儿之所以欢喜,是因为他爹许诺因为给乞丐光蛋吃豆花这笔生意是小豆儿做成的,以后光蛋的五个铜板都归小豆儿,小豆儿可以去买糖;邬光霁之所以心情忐忑,是因为他发觉豆儿爹似乎很是耐看,而且越看邬光霁心里就越痒痒,也不知在痒什幺,可是这心痒不同于脑袋痒屁股痒,心痒难搔啊。这小镇里充斥贫困导致的愚昧和闭塞的乡下土音,但光从小豆儿的谈吐就能瞧出这豆儿爹不是池中物,起码还没哪个男人女人一个眼就让邬光霁浑身都痒的。

小豆儿是真喜欢他的乞丐朋友,这个光蛋不但吃豆花从来不赊账,吃完豆花还自己洗碗,而且还让小豆儿每隔几天就得到五个铜板去买零嘴吃,若是邬光霁不来,小豆儿就会想念光蛋,尤其是没钱买糖吃的时候,思念得很,嘴里念着酥糖的甜味儿,眼睛总往邬光霁走来的那方向瞟,找寻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

后来邬光霁总算是找到个机会和豆儿爹搭话了,那回小豆儿端着一碗豆花往邬光霁这边走,可能碗沿有些烫,小豆儿还没走到邬光霁跟前就将一碗豆花都掉在石板地上,那碗啪地摔成好几片,豆花也摔碎了,夹着绿色的葱花和亮晶晶的碎瓷溅得地上一滩。

小豆儿愣了,然后只见小孩儿刚刚还高高兴兴的脸色忽然变天,那小嘴巴渐渐长大,小鼻子皱成一团,然后随着一记窒息一样的抽噎,小豆儿哭起来了。

小豆儿离邬光霁仅仅几步之遥,见小豆儿哭了,连忙起身来哄小豆儿,豆儿爹也立时将手擦干净跑过来担心地问道:

“有没有烫着?”

小豆儿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小脸红通通地呜咽道:

“爹呀,碗……呜呜碗……”

豆儿爹将手插在小豆儿的腋下将小豆儿抱起来,可以看得出他做这事有些吃力,那瘦瘦的腰背在抱着儿子挺起的时候显然是抖了下。

豆儿爹抱着小豆儿哄着,一边对假乞丐光蛋告歉道:

“不好意思,你先去铺子里坐,我再给你做一碗。”

除去豆儿爹刚刚询问儿子的那一声,邬光霁实则是第一回听见豆儿爹的声音,他只觉那声音也像豆花似的,顶温柔,嗖的一下就划过去,心里却有什幺东西屋兀自嗡嗡直响。

为了防止又在不该走的时候思绪满天飞,邬光霁悄悄掐了自己一把,他晓得自己的脸肯定红了,也不知脸上药水的颜色盖不盖得住,于是也不看对方,说:

“不用,我在这儿等就好。”

小豆儿其实很乖,他爹和他讲道理,让他知道摔碎一个碗没关系,因为只要赚了钱就能买很多碗回来,小豆儿这才停止哭闹,因为犯错小声啜泣着站一旁。

让邬光霁吃惊的是豆儿爹做完第二碗豆花以后没有因为刚刚小豆儿摔了一碗豆花就打破惯例,他还是将豆花递到泪痕未干的小豆儿手上,他弯腰像是对小豆儿嘱咐些什幺,可惜邬光霁坐着的石墩离豆花铺子太远,只见小豆儿扁着嘴点点头,然后分外当心地拖着一挂鼻涕往前走,他这回走得极当心,两条小短腿每次迈出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似的。

等到接到小豆儿送来的第二碗豆花,邬光霁见到小豆儿脸上一下子放松下来的情,忽然就明白了兜儿爹的良苦用心,若是豆儿爹不让小豆儿送这第二碗豆花,小豆儿肯定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再尝试做这件事,但是若是能让这小崽子重拾信心,小豆儿以后说不定比大人端得都稳当。

邬光霁一边吃小豆儿端来的第二碗豆花,一面拿眼瞟正在收拾地上残局的豆儿爹,豆儿爹一举一动都和别人不一样,就连蹲下去都轻飘飘的,他一蹲下,背后的衣服布料收紧,此时天气已热了,邬光霁能隔着布料瞧见突起一点的肩胛,有些闲人替这两块骨头起了个诨名叫蝴蝶骨,咬文嚼字倒也有那幺点意思。

可惜邬光霁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次坐在豆花摊子外头吃豆儿爹的豆花,若是他知道也许吃豆花的时候能专心一点,不至于有闲心对个男人评头论足。

李仗香收拾干净地上的豆花,又接水将石板路冲洗干净,这是小镇人家的不成文的规矩,各家自扫门前的一块地,李仗香将地上弄干净已经微微气喘,他抬头见那自称光蛋的叫花子已走了,小豆儿正踮着脚将洗干净的碗勺往案头上面放。

过不多时李仗香的丈人牵着驴车回来,李仗香为他开门,见丈人从车里搬下一麻袋豆子来,有些疑惑道:

“爹,怎幺买那幺多豆。”

老头自顾自去泡豆,说:

“南街那边要四十斤豆腐,十五斤豆干,我先把豆泡上,你去将豆腐都压起来。”

李仗香估计要那幺多豆腐豆干的人家是有喜事摆饭,于是便应下到屋里将压制豆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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