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约在商鞅死后,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人,从老家宋国,坐上驿站的公共汽车,颠簸着来到魏国去发展。龙腾小说 Ltxsfb.com
他就是“惠施”,诸子百家的“名家”掌门人。“学富五车”就是说他呢,因为他身后总跟着五辆书简。
惠施来到大梁(开封),运动王公,游说以求进身。凭着他“名家”掌门人的嘴皮子功夫,惠施站在农贸市场门口,仰望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在群众的簇拥下侃侃而谈:天空的形式多么单纯,天空的线条不可比拟,时光与历史所终不能开垦的土地,即使星星也不夺目,象五月一闪而过,绿色与星光并不就是天空与土地。
这些伟大的哲学家的呓语,终于博得了魏惠王的赏识,被安排进入智囊班子,甚至被魏惠王称为“仲父”,魏惠王一度要把国家禅让给他:“现在我想退居二线,而把国家传给贤德的你,人们就不会贪婪争夺这国家的权柄了。”
惠施说:“我是个平民,您传给我,那些坏蛋肯定不服气,岂不更要掀起争端啊?”
惠施如此受宠,魏国现任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相国“白圭”,对他产生了猛烈嫉妒。
白圭是个经济学家,格言是“人弃我取,人取我与”, 专门捣腾粮食和生漆、丝绸,积极奔走,往来贩运,带着业务助理去攫取利润的时候,就像鸷鸟猛扑,野兽抢食,俩眼珠子冒血。白圭还兴修水利工程,把大梁北边的黄河与南边的淮河水系用运河连接起来,可以航运,可以灌溉,繁荣了两岸好些知名城市,叫做“鸿沟”,后来演变成汴河,最终被京杭大运河收编,千年流淌不息。
总之,“相国”白圭有一千个理由对“哲学家”惠施看不上眼,白圭说:
有一个新媳妇刚过门儿,本来应该安稳持重,微视慢行。可是这位新娘子刚上了出嫁的花车(当时结婚北方坐车,南方坐船,都不坐轿),就说话打听:“两边拉套的马是谁家的啊?”
车夫说:“借来的。”
“那可得照顾好了,不然还得赔,中间咱那匹马也不能乱抽啊!”
嫁花车到了丈夫家门,新娘被搀扶下来,看见屋里灶火烧得通红,她抻着脖子就喊:“伴娘——,快去灭掉灶膛里的火,火太旺,会失火的。”
一只石臼(捣米脱壳用的)又挡在路上,她又赶紧吩咐:“快把它搬到窗下去,这儿真乱!别磕着别人。”(倘若她看见衣服晾在绳子上,也一定要喊:下雨啦!打雷啦!别忘收衣服!)
这个新上门的新娘子,屁股还没坐稳,就先变成了唠唠叨叨的管家婆!哈——!
这些话都是讽刺惠施的,惠施刚到魏国,就叽叽歪歪地瞎指挥,乱抨击,指手画脚,讨厌死啦!
惠施面不改色心不跳,说:“《诗经》有言,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恺是大的意思,悌是长的意思。君子的品德,高尚盛大,成为民之父母。父母教育孩子,哪还要等什么时间什么场合?白圭却躲在一边说风凉话,把我污辱为‘具有恺悌之风的新媳妇’!我真白把他当人了!”
白圭说:“用帝丘出产的大鼎来煮鸡,多加汤汁就会淡得没法吃,少加汤汁就会烧焦又不熟。这鼎虽然高大漂亮,不过却没有用。惠施的话,就跟这大鼎相似。”
惠施说:“不对。假使三军士兵饥饿难耐,看见这只鼎,弄到了蒸饭用的大甑(底下带孔的罐子),和这鼎配合在一起,用来蒸饭,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怎么说它没用呢。是你不会用我吧!”
白圭说:“无用的东西!看来你只能托着甑,蒸饭用啦!”(白圭骂得也够损的啦!)
白圭只顾骂街,自己爽了,魏惠王却不高兴了。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白圭不给惠施面子,就是不给魏惠王面子。骂惠施只会说漂亮话,等于骂魏惠王认惠施做仲父是瞎眼!
于是魏惠王让白圭办退休手续:白先生年纪大了,就别再当相国了,由惠施接任吧。
白圭被迫退休,一身轻松地去游历列国了。
从此,惠施的谱也大了,他一出行,多的时候后边跟着几百辆车子、几百人步行侍奉,这些人都是他的幕僚和门客,不耕而食,全靠出注意谈天轮道混饭吃。有人就到魏惠王那里告他,说惠施这帮人都是吃白饭的,好比损害庄稼的害虫。
魏惠王说:“这个意见提的很尖锐嘛,太难为惠施了。不过我们还是听听惠施自己怎么说。”
惠施说:“比如筑城墙吧。有的人拿着大石杵在城上捣土,有的人背着簸箕在城下运土,都是大汗直流,俩腿哆嗦。但也有轻松的,比如我,拿着勘察仪观望方位的斜正,似乎很轻松,其实不轻松。这是分工的不同啊。让善于织丝的女子变成丝,就不能织丝了;让巧匠变成木材,就不能处置木材了;让圣人变成农夫,就不能管理农夫了。我就是管理农夫的人啊。”一席话,不管理歪理正,把人说得没脾气。
“相国”惠施志得意满,他还制定了新法令,国人们都很满意,当然也不乏吹毛求疵者,说法令中含有靡靡之音!奇怪。
惠施这些伟大的比喻和政绩博得了魏惠王的赏识,魏惠王甚至想退居二线,把国家禅让给贤德的他——当时正刮禅让风——被惠施婉言谢绝,知道自己没那个号召力。
这时候,这时候,他从前的好朋友,无政府主义者“庄子”,曾经做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的一位醉生梦死之徒,流窜到魏国来了。
惠施手下吃白饭的人赶紧说:“庄子来了,他是想抢您的相位吧!”
于是惠施很恐惧,在大梁搜查了三天三夜,想把庄子揪出来,踢出大梁去。
庄子却主动跑去投案自首,说:“老朋友啊,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鸀’(音原除),你听说过它吗?这种鹓鸀,是一种高尚的凤鸟,它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是有一只可恶的老鹰,嘴里叼到了个臭耗子(比喻相位),鹓鸀打头上经过,老鹰立刻仰面而视,嗷嗷大叫——(口赫)!哇!滚开——别抢我的臭耗子!今天,你也是想这么对我(口赫) 哇吗?”
于是惠施不怀疑庄子了,把庄子留下,整天聊天,谈论人间第一等的大道理。还领着庄子参观了魏惠王的厨房,观赏庖丁解牛的场面。庄子悟出了游刃有余,养生保身,逃避社会,十二字方针。魏惠王听了庄子的发言说:“善!”
到了星期天,魏国的天气很好,城里的人都出去植树造林,惠施也带着庄子,经过护城河,走上河上的长桥。俩人趴在桥栏杆上,无聊地低头看水。
庄子说:“快看,小鱼们出游从容,多快乐啊。”
惠施终于得了机会,拮难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施说:“我不是你,固然我不知道你;子也不是鱼,当然也不知道鱼之乐。证明完毕!”
庄子急了,把英语都冒出来了:“Let us go back to your original question. You asked me how I knew the happiness of the fish. Your very question shows that you knew that I knew. I knew it from my own feelings on this bridge.”
俩人脸红耳赤地讨论着,涉及到了认识论的思辨以及移情作用的心理学范畴等高深道理,消受着桥上的波影,不知不觉天就晚了。这个小故事一直被哲学界传为美谈,是当时人们精神生活高尚的写照。现代人一起见面吃饭,大约只谈哪里买房子便宜的事情。
后来惠施又对庄子说:“魏王最近给我了一个大葫芦籽,我把他种下来,结果葫芦长成了精,大得像个游泳池,能装五石东西。可是装什么好呢,装水的话,它又撑不住,怕压碎了。把它切成瓢的话,这么大的瓢,往哪舀东西都伸不进去,哪有适合它的缸啊。”
庄子说:“看来你是拙于用大啊。你为什么不把它做成一个救生艇,拴在身上,而浮于江湖,多么畅快!看来你的心性还没有修炼澄空啊!”
葫芦是古代流行的交通工具,特别是发大水的时候,成为救生工具。河南民间至今还用葫芦船。住在黄河南岸的农民,要到北岸种地,就是抱着葫芦渡过去。当地的旅馆多以葫芦为幌子,认为葫芦是救生的象征。
惠施又说自己有一颗大树,大樗树(念初),大的要命,却东扭西曲,不能当房梁,实在也是没用。
庄子说,你有一颗大树,却怕它没有用!你何不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谁也欺负不了你,你什么痛苦也没有,多过瘾啊!
庄子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这样回忆和惠施在大梁时的深刻友情:“有一个郢都卖把式的,把白粉涂在鼻尖,薄若蝇翼。他的搭挡拿起斧子,运斤成风,从上往下劈,一斧子就削去那层薄粉,而鼻子毫发无伤,面不改容。后来,这鼻子的主人死了,搭挡大哥也不敢运斧子了,再无法表演他那绝活——因为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搭档,鼻子的主人了。如今我的老搭档惠施死了,我再也谈不出任何高妙的道理了!”(这是庄子后来在惠施墓前发表的一篇讲话,同时还称赞惠施“学富五车”)。
惠施名满天下的文章,可惜全部搞丢了。好在庄子跟他一起玩,庄子书里记录了一些他思想的吉光片羽,多数却像《时间简史》那么让人摸不着头脑。
比如说,庄子听这位伟大的“地球物理学家”、“诡辩家”、“逻辑学家”、“名家”施惠先生说:“大地的中央,是在燕国的北面,越国的南面”
(这是哪里,燕国的北面,越国的南面是什么地方,大约是俄罗斯或者地球背面的夏威夷吧。当时人们的空间概念,知道东边是大海,北边西边是荒漠流沙,而南方却无人了解。惠施说南方的极远处和北方的极远处,是大地的中心,这是最早关于地球圆形的认识。)
惠施又说,物质最小的单位,是没有内部的(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和古希腊同期的原子理论一样:无限的宇宙被分解成不可再分的粒子。由于万物都由粒子构成,所以“万物毕同”。
这就上升到哲学高度,事物之间没有差异性了。于是“天与地卑,山与泽平”,高与低、大与小之间也就没什么区别了。这个观得到庄子的叫好和捧脚。庄子说,鸟儿的毫毛比泰山还大。(因为万物一同。)
惠施继续推动波澜,认为郢都虽然小,中原虽然大,但比起无穷无尽的空间,渺小的二者无甚区别,所以“郢都占有天下”。
郢都即是天下,篡改了空间上的客观差异。
惠施接着窜改时间上的差异性,他认为太阳刚升到天空正中,就同时西斜;一件东西刚生下来,就同时死亡,时间上对于任何事务是没有差异的。最后,惠施赌咒发誓说:“今天我去了越国,然后昨天我就从越国回来了”。他大约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例穿梭时空隧道的人。
惠施又开始窜改时间上的差异,他说太阳刚升到天空正中,就同时西斜;一件东西刚生下来,就同时死亡。这简直是时间相对论。最后,惠施赌咒发誓说:“今天我去了越国,然后昨天我从越国回来了”。惠施大约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例乘坐“时空隧道”往返穿梭的人。
惠施也不想看见生物多样性,他说“白狗黑”,“蛤蟆有尾巴”。白狗、黑狗都是狗,所以白狗也黑。蛤蟆虽然没有尾巴,但却曾经有过一条小细尾巴,所以都一样。
惠施抹煞事物的差异(叫做“合同异”),引发出他的伦理主张:既然一切事物没有差异,那就要“泛爱一切,天地一体”。
当惠施疯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时,终于开始叫嚣:卵有毛、马有卵、白狗黑、火不热、目不见、龟长于蛇、连环可解、蛤蟆有尾巴、犬可以为羊、老太婆有胡须、小马驹没有娘、鸡有三只脚、轮子并不碾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以及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
最后这句使人想起希腊早一时期的悖论家“芝诺”飞矢不动的理论:箭虽然在飞,其实不飞。“芝诺”进一步宣布一切事物都是静止的,飞毛腿“阿基列斯”永远不能从后面追过乌龟。阿基列斯走十步,龟也前进一步,阿基列斯每走一步,龟也走十分之一步。如此永远追不上。
这些高难度的设论,或者说可爱的谬论,令后来历代的高智商人士,纷纷
揪着头发发疯。想把它们解释通。连近代的胡适也还为之努力呢。胡适校长从“卵有毛,马有卵”出发,发现了惠施的生物进化论观,蛤蟆虽然没有尾巴,但却曾经有过一条小细尾巴(蝌蚪时期),所以蛤蟆有尾巴。鸡蛋中有鸡的形状和鸡毛,否则怎么变出鸡。生物的前一种形式饱含后一形式的可能性。马虽然不是卵生的,但曾经有过卵生的进化阶段嘛,所以马有卵。而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那是因为惠施认识到了视觉暂留现象嘛。
当然,也有不给惠施捧脚的,那就是比惠施小50岁的“公孙龙”先生,所谓白马非马,强调事物的差异性。
在当时古代的国道上,政府设有关隘,专门向商人征收过路费。就像你如今开车远行,经过各省份不同的国道,要有收费站一样。公孙龙顺着国道赶路,遇上了古代收费站,就准备交钱。人家看他身后还牵着一匹白马,就让他给马也交税,他把眼睛一瞪,说:“交什么交!这是马吗。白马非马也!”
“马”是一种动物,“白”是一种颜色,“白马”是一种动物加一种颜色。三者内涵不同,所以白马非马。
“马”包括一切马。“白马”只包括白马。“马”与“白马”的外延不同,所以白马非马。
不但“白马非马”,白马和马是两样东西,黄马、骊牛则是三样东西。你可以看见黄色、骊色和高大兽形这三样东西,所以是三样东西。“一块白色的坚硬石头”则是两块石头:眼看是白石头,手摸是坚石头,所以是两块石头——这就叫“离坚白”,强调事物的差异性。
公孙龙的“离坚白”(事物全是差异)与惠施的“合同异”(事物没有差异),各持一端,各自获得一粒真理,莫名其妙地启迪着人们的智慧,名家就是这样把 “名实相符”的政治主张推向诸侯世界。
名家人物谈论这些东西,就叫做循名责实。坚白也好,同异也好,探讨这些,目的都在于分析清事物本质,做到名实相符。名实相符就成为他们的一种政治主张。魏国也好,诸侯也好,天子也好,政府的政令里边也好,名实不符的事情太多了。名家反对放空炮,不要走过场,不要搞形式主义,主张做的要和说的保持一致。
惠施、公孙龙,都是名家。
不久,庄子辞别了“名家巨子”惠施,继续在中原游荡,不名一文。困难的时候,他就去某植物漆生产园当业务员,因为开的工资不够买肉,业余时间他就下河钓鱼,添补生计,不过他媳妇还是被他连饿再气地弄死了。
庄子不以为意,他属于道家,最喜欢像他自己这样不成材的人。庄子最喜欢的就是大树,特别是像他这样不成材的大歪树。他认为大树一旦长直成材,就会有人来砍,不能终其天年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赋闲在家,做一个“无用”的人,或者干脆避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介于“无用”、“有用”之间,成为“混沌”。
谁受得了他这种不求上进的生活方式啊。他的媳妇郁闷地死了以后,庄子不以为意,敲着破盆给他媳妇送葬,边敲边唱,唱个不停,非常开心,别人还以为他家有喜事了呢。
南方的楚威王听说了庄子,觉得他很有些歪才,也见过世面,就派了两个大夫前来找他,请他来当官。
庄子正在卫国城外濮水上钓鱼。
楚威王派来的两个大夫来了:“我们大王想把境内国土全部委托您掌管,劳驾!劳驾!”
庄子端着渔杆,并不回顾:“从前啊,你们楚国有一只千年神龟,死了三年年了,乌龟盖儿敬奉在您的朝堂之上(算是国家吉祥物吧)。请问,老乌龟是愿意死掉当个吉祥物呢?还是曳尾于泥中,活在大自然呢?”
两大夫说:“还是曳尾于泥中,图个欢快自由啊。”
庄子说:“你们说得有道理,我将曳尾于泥中,你先bye-bye吧。”
两个大夫不放弃。”
庄子说:“你亟去!无污我。”(你们快走吧!不要来,不要侮辱我的美!我不是你的style来的,不要缠着我当官了!)
庄子拒绝做官。庄子的美,只在顺乎自然,对水草山川宇宙万物以及他自己,都很满意。他财产不多,情感却不少,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他只求内心更明媚、更浓绿、更热烈。他反对一切人为,反对把仙鹤的长腿嫁接给麻雀。他不关心城市生活,不关心诸侯经济,不关心开发民智和缩短贸易逆差。他也不关心这一季人民的温饱。当然,人民也不关心他。
惠施和庄子虽然是好朋友,但并不是一家。惠施呆在大梁城里当相国的时候,积极用事。魏惠王问他:“我们前一时期桂陵大战、马陵大战、西河之战,三次大战皆败,有生力量全被歼灭,国内形势非常危险啊。”
惠施回答:“我有一个办法,是从我们名家的学说来的。现在您已经是王了,我们请齐国也称王,他一有王名,别人一定责求他的王实,发现他有名无实,诸侯必然从而攻之。齐国就没机会威胁我们了。”
“具体说说是怎么回事?”
“就是说,我们请齐国也称王,从而激怒早已称王的楚国。如此挑拨齐楚关系,造成两国对抗,削弱齐楚对我们的威胁。”
于是,魏惠王亲自两次跑到东方大齐,找田因齐。但是魏惠王一行并没有受到当地官员和人民的友好接待。魏惠王干脆穿上丧国之服,戴着布帽子,以“马陵之战”战败者身份,把自己拘禁起来,请求朝拜齐国。田因齐还是不肯接见,不肯“求同存异,使两国关系不断取得新的发展”。
魏惠王急了,见不着面,就在外面使劲喊,一口接一口地使劲喊田因齐是大王,大王!大王!大王啊!
终于田因齐听得痒痒难耐,索性也称起王来,是为“齐威王”。在山东滕县召开大会,魏惠王和韩国领导人拥戴齐威王为王,这就是所谓的“齐魏相王”。时间是在公元前334年(商鞅死后第四年)。
这时候的天下,就有了周、魏、齐、楚、越五个王了!对此,老周天子没什么意见。
但是楚威王不乐意了。楚威王为什么不乐意呢,因为齐魏相王是对着他来的。魏称王了,齐也称王,而且在会议上故意嚷嚷“卑楚”,意思是共同抵制南方楚国。楚威王对此愤怒已极,“寝不寐,食不饱”。为了表示对齐魏相王的愤怒,楚威王次年发动“护法战争”,讨伐齐威王,亲率大军远袭齐国,在泗水之上击溃齐将申缚。魏国却躲在一边看热闹,算是出了当年马陵之战,太子死在齐国的恶气。
南边楚国、东边齐国互相敌对战斗,暂时不能构成对魏的致命威胁了,可是魏惠王的“王道”日子仍然不好过。他西边的恶邻秦国,虽然新死了商鞅,但商鞅那一套卓绝有效的“富国强兵政策”却没有死。秦国人在新任国君秦惠君领导下,内急耕织,外重战伐,咄咄逼人,不厌其烦地继续从西边攻侵魏国。
四年后,商鞅的继任者,秦国大良造“公孙衍”先生,给魏国又做了一次大外科手术。
公孙衍指挥秦兵再次践踏西河之地(陕西东部,黄河西岸),俘虏了驻兵这里的魏国西线总指挥“大将龙贾”,斩首八万,再创魏国西线主力,魏军西线主力全部覆没。龙贾所建筑的长达1200里的西线长城,成为秦人的国内旅游景。
吴起在本世纪上叶所开拓的黄河以西军事要地,如今丢失殆尽。使得秦晋大峡谷之中南北流向的滔滔黄河天堑的优势,为秦、魏共有。
次年,秦人的力量甚至跃过黄河天堑,夺取黄河以东的“河东三邑”(山西南部万荣、曲沃、河津地区,这都是当年晋国的“龙兴之地”)。从而印证了五十年前吴起在黄河泛舟时的预言:“河山之险,不足以保社稷也!”
被做完这两次手术,魏国那马蹄形的版图,就剩东边那半个蹄子了。
公孙衍是个缺乏炒作的真正牛人,他本事魏国人,为秦国大良造,“合纵连横”就是指他与张仪之间的火热较量,却被后来的媒体全部安在了苏秦头上。然而,在当时的媒体眼中,公孙衍和张仪并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公孙衍这时的死对头张仪,是原产魏国的布衣。(魏国的人才流失率真高啊,这是它改革不彻底,重用宗族高干,而流失了像吴起,孙膑,商鞅,张仪,公孙衍这样的布衣人才,变为敌国效力。)张仪的祖上比较阔气,是魏国公族第十八竿子的亲戚,但是到了他这辈儿已全不用,基本是个穷光蛋,不得不自谋出路。
张仪长大以后,做了鬼谷子的高材生,比孙膑、庞涓那一届学生晚了二十年。不过据说他缺乏自律,细处行为不端,可能爱偷同学的铅笔刀和凉在外面的衣裳。导致大家只好互相偷衣裳穿。毕业以后,他跑到楚国鬼混。
仗义每在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张仪在楚国租了个小屋子,待业,吃不起饭。好在当时有一些达官贵人喜欢养门客,张仪全靠着外出赴宴,才摆脱了在家被饿死的危险。
上柱国“昭阳”这次举行宴会(上柱国就是从前的司马,低于令尹),张仪也厕身其中。当大家吃到贼饱的时候,昭阳先生突然发现他的电脑不见了(对不起,是宝璧不见了,不是“昭阳电脑”不见了)。
下边的帮闲们都说:“没错,准是张仪。张仪贫而无行,最就爱偷别人铅笔刀,一定是他盗了相君您的宝璧。”
于是大家一起起哄,去抓张仪。张仪这次肚子吃得胀极了(照着一个礼拜的量吃的),还以为大家要做游戏呢,被带到堂子中央,按在地上以后,才知道是要挨打。张仪很后悔,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吃这么多了。
“我不想肚子朝下躺,”张仪在被痛打之前提出要求,“那样我会爆炸的!可是,翻着肚子朝上挨打,我也受不了啊!”
最后大约是选择了跪着手扶砧板,被竹板或荆条抽打了几百下,一板条下去一条痕,几百条之后基本上就体无完肤了,像一条被全身切割成小菱形块块的松鼠桂鱼,嘴也大张着,叫不出声来。
奄奄一息的张仪被抬回租住的房子里,他媳妇看见门口抬进来一个胖大海(泡过了的),惊问:“哟,怎么今天喝这么多?也比以往吃的格外胀啊?”
“什么胀啊,胡说,这是胀起来的吗?我,我基本已经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啦——唉呦呀呀,快来扶——”
“怎么被打了?你这么斯文的人,谁打的呀——?”
“哎,别说啦。君子之身,能屈能伸,丈夫之志,可大可小,这算什么啊。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呐?”
媳妇像牙科医生那样扒开看了:“还在呀,软软的还在。上边还有味蕾。怎么了?”
张仪把宝贝舌头收回去放好,偷偷坏笑着说:“舌头在就足以了。以后全靠着它呢。”
“你还想出去蹭饭啊?”
张仪嘿然一笑,不作回答,然后一头栽倒席子上。
潇水曰:张仪其实满有才华,为什么在楚国却混不到官,还挨揍呢?
当时,除了秦国以外的战国六雄,都是大家族政治。王族的亲戚们,以及世代为官的卿大夫家族们,垄断了政府。比如楚国的昭氏(昭阳的家族),就是楚王族的分支。这些人当官全凭着个人出身好,他们霸占了朝廷要职,攥着印把子,实际低能糜烂,政治普遍黑暗。于是机会轮不到像张仪这样血统低微的人。
张仪身上的鳞伤好了以后,怅惘地卷了行李和老婆,离开楚国,准备到秦国去,因为那里是外来打工者的天堂。秦国刚刚进行了商鞅变法,变法的结果就是建立了一套职业官僚体系,取代从前的贵族政治体系。市场上来的布衣,凭着能力和功劳进入政府成为职业官僚,取代了大量的世家贵族子弟。所谓布衣,就是像你我这样的人,像张仪这样的人。
显然,去秦国,比呆在楚国更有前途。
张仪半路上还遇上了一个贵人。东周洛阳城里一个大员外“昭文君”,觉得张仪气度不凡,就赞助他了一笔车马费。
凭着这些钱,张仪进入了秦国,置办了像样的衣裳和名策(名策是写在竹简上的简历),求人推荐,接受了秦惠文君的面试。时间是商鞅死后第九年,公元前333年。
秦惠文君(秦孝公的儿子,因为犯错误导致老师被割商鞅鼻子的那位爷——太子驷)问:“你从楚国来,知道楚国事,楚威王此人如何?”
“楚威王作战威猛,可惜英雄命短,在位十一年,今年却死了。他儿子楚怀王继位,以我所知,此人全不足虑。魏国人趁着楚国新丧,想教训一下新继位的楚怀王,攻打楚国设在中原腹地的前沿要塞陉山。”
“那我国该采取什么态度。”
“去年,贵国大良造公孙衍刚刚歼灭了魏军西线主力,夺得西河诸多要塞,魏惠王被迫宣布放弃全部河西之地,但是一直拖着不肯全部交割。今年,贵国又兵跃黄河,取得河东三邑。我们不如以河东三邑占领区的部分兵力,士卒万人、战车百乘,资助魏人对楚作战。魏人信心激增,必然与楚国死战。我们趁他忙于南线作战,就可以图谋他的西河之地。”
秦惠文君拊掌称善:“先生初到鄙国,一番高论,不同凡响,真是顿启懵愦啊!”于是任命张仪为客卿,相当于外籍顾问教练。
张仪的上述计划完全得到印证实现之后,次年,张仪又和公子华跃过黄河天堑(L形黄河竖部分,秦晋大峡谷内,此段黄河由北向南流),围攻山西隰县,夺取之后,又还给了魏国人。
张仪亲自跑去见魏惠王,说:“鄙国国君好心好意,把刚刚攻下的城池又还给你们。鄙国国君还把一个儿子送来了,留到您这儿当人质。鄙国议和诚意,昭示于天,顽石死木也会动心。你们要怎么办啊?”
魏惠王从前强悍的时候,为了与山东诸侯争霸,把国都从山西安邑(今夏县)迁到中原的大梁(今开封),在河南省的腹心,虽然是个进取的举动,却落到了从前郑国的地位。身处四战之地的河南,使得他东与齐,南与楚,北与赵,西与秦,四面受敌。这个战略上的大败笔,导致魏惠王一年比一年烦,总挣扎着在内线打个没完,魏国四面遭受削割,就像阳光下的冰块日渐消融。
东、南、北三个方向,魏惠王一贯与列邻胡乱用兵,国力大伤,武卒尽死。西边这个方向,则最惨,不但武卒尽死,还失去黄河以西之地(陕西省东缘)主要要塞,如今山西省也受到侵伐,使得它那马蹄形的版图,已经越来越不像马蹄了。
此时,受张仪计策驱使,魏国向南与楚国鏖战,虽然魏胜,但兵力疲敝,秦兵趁机从西杀出,夺了隰县又还了隰县,软硬兼施,魏惠王兵疲畏惧秦人,只好破罐子破摔,为了保住山西省诸地,魏惠王同意,把陕西省东缘的“西河之地”的以北地区(叫做上地),即从今陕西延安到陕西榆次一线,合计十五个县,连同西河之地的首邑少梁,全部献给秦国。从此,魏国势力完全退出陕西。
张仪高高兴兴拿着河西、上地地图,从中原西行一千里,回到秦国咸阳,秦惠文君大喜,立刻加封张仪。但是大良造这个最高头衔已经有人坐了(公孙衍),于是就模仿中原的样子,创造了一个“相邦”,作为文官最高职位,赏给了张仪。
张仪入秦直到为相,前后不到两年,简直是坐着火箭上升。旁边的公孙衍看看自己官运好像不再亨通了,并且遭到张仪排挤,就挥一挥手,不带走大西北一块土坷垃地,离开了。他渡过黄河,回到祖国魏国。
魏惠王没有计较公孙衍从前俘虏其西河大将龙贾,斩首八万的西河恶梦,让他和相国惠施一起辅佐自己。
接着,张仪又挤兑走了秦惠文君驾下另一名外交部长级官员——陈轸。张仪对秦惠文君揭发陈轸说:
“陈轸这个人我知道,他出使的时候,经常向楚国提供情报。现在,他甚至想投奔楚国,您快管管他吧。最好杀了他。”
秦惠文君赶紧叫来问:“陈轸,你想跳槽到楚国去吗?”
陈轸也是个知名辩士,说:“是啊,我是要去啊。这事不但张仪知道,路人皆知。”
秦惠文君一愣:“怎么回事咯?”
“请问,有这么一个人,他有俩媳妇。大媳妇被人调戏的时候,破口大骂;二媳妇被人勾引,一勾就上钩。结果,这人死了。那个调戏者,想娶这俩媳妇中的一个。请问,他会娶谁,大的还是小的?”
“应该是娶大的。”
“大的虽然骂过他,但大的忠贞,嫁给他,他也放心。我现在是您的臣子,却经常把您的情报泄漏到楚国去。我对您不忠。楚大王不傻,他的上国柱昭阳也很贤明,他们一定不会接收我去当臣子的,昭阳也不会愿意跟我共事的。您说是不是?他怎么会接收我跑到楚国去呢?我更怎么能指望着跳槽去他那里呢?”
秦惠文君恍然大明白,从此善待陈轸而没有听张仪的。
不过,过了些日子,陈轸看见张仪为相,日益腾达,自己与张仪交恶,再混下去也没什么戏了。干脆也卷铺盖走人!并且,陈轸果真也去了楚国,给楚怀王效力。(张仪乐了,预言果真对了。)
潇水曰:张仪确实“无行”啊,挤跑了公孙衍,又挤跑了陈轸。不过,张仪排挤走公孙衍、陈轸,不能简单理解为钩心斗角。其实也很可能出于政见不合。譬如张仪一贯主张秦国与魏国联合,而陈轸却与楚关系密切,为秦楚联合而奔走,而魏楚又长期为敌。故只有赶走陈轸,才能保证秦国执行亲魏敌楚政策。
公孙衍、陈轸走了以后,张仪策划了一个“秦、魏、韩相称王大会”。秦惠文君一听张仪想让自己当王,精神头立刻来了,问:“那寡人应该怎么办呢?”
“您应该先跟魏国结好,毕竟他还一直挺牛气。你让他出面捧你的香脚,拥护您称王。你再召开大会,诸侯们都随声附和。您不就是王了吗?”(王是指几个诸侯国的共同的大哥,所以必须有若干诸侯推举拥戴他。就好像周天子得到天下诸侯拥戴,所以为周王。)
于是,秦国前来拉拢魏国。陕西东缘的西河、上地,不能再给魏国了,就把前年从魏国抢来的“河东三邑”(山西万荣、曲沃、河津地区,黄河大拐弯处的东北,山西西南部)都还给魏惠王。魏惠王哭笑不得地举手赞同。韩国一直是魏国的跟屁虫,也没有二话可说。本来还想叫上赵国来捧场。但是赵国的新国君赵雍刚刚继位,还是个小孩儿(即是未来英雄的赵武灵王),所以干脆先算了。
有了外界支持,接着又在国内搞预演,制造舆论导向。张仪和秦惠文君跟广大人民群众,搞了一个庆祝腊祭活动。“腊祭”就是过年,中原诸侯早就有这传统了,一国之人皆若狂。但秦国以前落后,现在才有。
秦国人民为了庆祝丰收,庆祝西河、上地回归(在秦国人眼里,这些地方历来就是我秦国领土不可分割的部分),全国男女齐集,来到陕西韩城东北的“龙门”(两岸峭壁对峙,鲤鱼跳动的地方)。国家领导人秦惠文君和张仪一起出席,慰问劳动人民,走到群众之间,和群众亲切握手,但当时没有鞭炮,大家就把好多竹片堆成小山去烧,噼里啪啦,非常热闹。这个大联欢活动一直持续到深夜,甚至北方的戎狄部落也赶来敬献哈达。有人带头,大家一起山呼:“称王!称王!称王!称王!称王!称王!——”
公元前325年四月初四,秦惠文君举行称“王”仪式,这是商鞅死后第14年,也是秦惠文君登基第14年。
按照上次“齐、魏相王”的先例,魏惠王和韩国领导人接受邀请,一齐感到秦都咸阳,推尊秦君为王,是为“秦惠文王”。同时秦惠文王也承认魏、韩二国国君的王号,并有许多小国参加朝见。
如今,天下就有了秦、魏、韩、齐、楚、周,六个大王了!
张仪上述的这一举措(秦、魏、韩三家联合称王),很好地起到了建立秦国与魏国、韩国连横的作用。为了深化这一连横,张仪甚至亲自跑到魏国为相。
(注:当时秦国力量还远没达到战国后期的一国独大局面,所以需要与韩魏连横。张仪归还侵魏城邑,加强秦与三晋的横向联合,从而为秦国的深化改革、发展经济和积聚力量,客观地创造了和平的外部空间。
如果不是由于张仪,刚起步腾飞的秦国,也有可能向前期的魏国那样,把自己的初期改革发展优势在恶战混战中消耗殆尽。魏惠王就是经过邯郸、桂陵、马陵、西线等等大战,把魏文侯时代的改革秩序打乱,经济家底全部抛光,终于地裂兵残,江河日下,贻笑诸侯。)
魏国中存在着不愿意与秦连横的力量。
不但不与秦连横,也不与齐、楚这样的大国强国连横。
总之,不与任何大国连横,而是众小国合纵。
它们不愿意当谁的小弟(如日本相对美国),而宁愿做自己的主人(像欧盟那样)。
持这种主张的,就是张仪的政敌,被张仪排挤到魏国去的、前秦国大良造公孙衍先生,现任魏国大将(武官之首,称犀首),准备对着干。你连横,我就合纵。你包装几个王连横,我也包装几个王合纵。你包装秦、魏、韩三个,我一气之下包装五个!
公孙衍掰了掰手指头,现在还没称王的大诸侯国就剩三个了:赵国、燕国和中山国。
燕国,国都叫做“蓟城”,在北京的西南角(大约在广安门到白云观乃至房山地区之间,迄今没有定论),由于地处偏北,所以没有兵患,老百姓不穿战甲,但是战争给社会带来的技术进步、政治改革和经济竞争等等有益的方面,也就不光临燕国,所以积弱不振,老百姓不怎么种地,主要吃大枣和栗子,也蛮饱的。人也憨厚,大男子的心眼,才跟小孩也差不多。燕地的别称“幽州”就是荒远、冥暗的意思,反应了当时人们对他的一般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