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五世纪的下叶,赵无恤死去了,传位给大哥“伯鲁”的孙子。更多小说 Ltxsfb.com他的继承人自作聪明,干了这世纪下叶最后一件大蠢事,把首邑从山西中部的晋阳,向东南四百里,南迁到河北省南部的中牟,既而再南下几十里到河北省南部的邯郸,离河南很近了。这种不怀好意的迁徙,意图一眼就可洞穿。南迁邯郸是为了更便于去中原争夺人口和城市(就象钓鱼的人坐得离池塘更近儿)。事实证明,坐在中原北门外的赵家人,马上就要过苦恼的日子了。南迁邯郸的举措是一个战略性的重大错误,赵人南向中原(进击河南)的军事行动,屡次遭到南边魏人的猛烈抵制,赵人屡次败北。
魏家甚至派了一个牛人,在赵国邯郸南边三十里,一个叫邺城的地方,盯着赵国人的一举一动。这个牛人就是——西门豹,哈哈。他一路踏着前五世纪末的夕阳,来到荒凉萧瑟的东部边境小程——邺城办公。
邺城这个地方,算是河南、河北交境地区,原来是卫国的地盘。卫国被狄人逼的东移以后,原来的土地,就遭到了晋国历代国君从西面的侵蚀,一半儿归了赵国,一半儿归了魏国。准确地说,是漳河(东西流动)以北,归赵国;而漳河以南,归魏国。
漳河可不是条简单的河,它横贯而行,把河北、河南划开,成为两省分界,北面是河北省的赵地(邯郸地区),赵国挺进中原河南,必须先过漳河。
所以漳河也是历代驻军要地,袁绍、曹操、曹丕逐次苦心经营的“邺城”,就在这个地方。曹操的铜雀台至今还有,是5米高的台基残迹,当初建安文人歌咏的地方。曹操的72座“疑冢”(假坟),也连绵分布的漳河两岸,有人甚至从古书里判断出,曹操是别出心裁地把自己埋在了漳河水下。
继曹操之后,一直到五胡十六国群魔乱舞的时代,邺城不断变幻大王旗帜,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五个逐鹿中原的霸国以此为依托,攻占守毁,折戟沉沙。他们定都邺城,上演出一幕一幕惨痛的辉煌。那个唱着“天苍苍、野茫茫”的东魏主高欢,还在邺城弄出了一个会自己演奏乐器的机器人。
但是,铜雀台的风情,高欢、高洋的四千所寺院,全都烟吹云散了,而今只能看见临漳县的政府大板楼而已,和芸芸众县没有什么区别。纠其原因,除了历史的战火,还有漳河水的暴虐。漳河水时时泛滥,冲刷走了历史的繁华。
漳河水暴躁,是古来有名的,因为这里的“河伯”,性生活得不到满足,所以要泛滥。他要求,必须送一个精心打扮的漂亮姑娘,嫁到水里来——可能人在水里老得快,所以他还要求姑娘必须一年一换。如果没有新姑娘,漳河就要发大水,把田地、村庄全部淹灭。
西门豹作为邺城的新一任地方官,刚就职,遇上的就是这个麻烦。
西门豹的职掌是县令,西门县令看见的邺县人烟稀少,百姓贫困,就开始皱眉头。于是,他按照魏家掌门人魏斯(史称魏文侯)临行前的教导,去找当地“年高有德者”召开“恳谈会”。
“年高有德”者吐露了很多基层群众的苦楚,揭发了当地“三老”的劣行。“三老”未必是老头子,人数也只是一个。它是县的下一级官员,类似乡长,管着好多村子。作为有头脸的地方干部,三老的主要工作是收税(当然遇上民事纠纷,也少不了去查证调停,算是负责教化)。当时的老百姓的宅居地(住宅以及院子附近用于种菜养鸡的那片小地),是归个家所有,但种的田,打的粮食十分之一要上缴国家。
三老除了征收粮食,还要征收户税,以钱的形式,每家交一个数,合起来上缴国库,主要用于养兵。
邺城的三老富于想象力,除了给国家征粮收税,还给另外一个虚拟的主子收税,那就是河伯先生。河伯先生每年娶媳妇,各家都要交份子钱,三老说,这是县里的政策。
于是,廷掾也被揭发出来了。廷掾不是官,而是科员,他们在衙门干活,是县令的助手,大约就相当于阎王爷的牛头马面,负责保存章子、制作文书之类,算是吏,因此也有了权。这些人爱吃请受贿,弄出个假文书,让三老拿着,下去乱摊派,说是办河伯婚礼的钱(属于巧立名目,借机敛财)。摊派的钱收上来了,立刻坐在地上,和三老一起分赃。
这些赃钱,应该是“铲币”,类似铲地的铁锨,甚至上还有个套,套在木柄上的——这是早期的,叫“空首布”。现在已经进化成“平首布”,没有空套了。平首布上刻着铸造地名称,除了国都,很多二级城市也可以制造,所以什么规格都有,尺寸不一,5厘米到10厘米不等,总之一只手可以拿得下(现在它们都是文物喽,一枚动辄值它几千元)。
这一天,又是漳河的河伯娶亲的大喜日子。地方上的巧取豪夺者,怀着激动的心情,在两三千的围观群众簇拥下,道貌岸然地来到漳河岸边。时间还早,河伯先生多半还没起床,漳河水面上茫茫杳杳,没有迎亲的虾兵蟹将。
但是送亲的彩队已经到了,领头的是个老处女,据司马迁说,已经七十岁了,神色倨傲,身后还跟着穿戴华丽的十个女弟子——邺地地方上,净出这样的人。That is a shame。这位老处女受河伯之托,经常在民家行走,遇上模样打眼的,就恨得不行。立刻用公款把这漂亮MM聘了去(既然收了给河伯娶亲的份字钱,怎么也得象征地干活啊),闲居斋戒,天天给她洗澡,吃素的,喝酒(当然是公款支付了,而且有乡干部、县工作人员作陪)。连吃十几天,吃饱喝足,一抹嘴,再搞个嫁送仪式,让美少女坐在床帐枕席上,说:走喽——。吹吹打打地,实行“漳河第一飘”。
一开始床还能漂着,漂出好几里,就被涡流掀翻了,伸手不见五指,四周一片死寂。女孩儿哭叫的声音,才被迎亲的鱼儿,用水的网,一网一网地打尽,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气泡,和美丽轻微的波纹。
老百姓受不了这种选美的折磨,凡是觉得闺女还可看的,都赶紧携着她远远逃蹿,很多人家的女孩到了十岁以上,就不让她洗脸了——邺城地区的肥皂销量因此只有别处的一半。大家纷纷逃亡外地,乡邑为之一空。废弃的一架架屋子成了野猫和蛛网的乐园,乌烟瘴气,鬼影憧憧,好象妖魔霸占之下的狮驼国。
西门豹深深感受到,破除落后迷信活动和揭批徇私舞弊行为,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他在送女大会上表现出了冷静的幽默。
西门豹说:“把河伯的娘子唤出来吧,看看好不好看,快耶。”
“何仙姑”于是撩开河边红红绿绿的帷帐,把那个穷人家的小妹妹掏出来了,正是破瓜年纪(十六岁,“瓜”字剖开是两个“八”,二八十六),青纯幼稚。小姑娘已经梳起了花样别致的盘发,别上了装了绿色小石头的钗笄(念基),纤瘦未成熟的身材裹在宽大的礼服里,略不自然。在大家好奇的目光注视之下,她不时地摆动自己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以及左左右右和里里外外,脸色开始发羞。她的大衣服肘上,还停着一只河边的蚱蜢,瞪着疑惑的复眼。
西门豹说:“窈窕淑女,河伯好逑,可是这个女孩儿不够窈窕,怕是惹河伯不高兴。麻烦您老(老处女)下去一趟,报告给河伯,说过两天找到更好的再给他送去。好不好?来呀,把大巫妪(念域)扔到水里去。”
走卒赶紧上来,抱起何仙姑,往水里走。“扔远儿啊——,省她走太多路。”西门豹操心地嘱咐。
何仙姑一时醒悟不过来,七十多岁了,又是老处女,被男人一抱,完全蒙了,忘记了挣扎。她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像一条大醉不醒的巨鱼,滚动着无数的鳞片,吸纳了她的脑袋,她来不及总结自己罪恶的一生,就一头栽死其中了。
西门豹在岸上抓耳挠腮地等待了有好一会儿,看看手表,没有耐心了,焦急地对左右官吏说:“大巫妪好慢呀,走太慢。还不回来呀。咦,叫她弟子下去迎迎喽。”
如狼似虎的当差闻命,立即抓起第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弟子,象青蛙捕到了一只蝴蝶,把挣扎的她拖下了水。
“不要呀不要呀,我不会水啊!”
好一会过后,西门说:“唉呀,真慢啊。还需要人去——”
于是,又有两个女弟子被发射到水里去了(河伯这回算高兴了!一气娶了仨)。
旁边的三老不敢抬头,哆嗦着像一片树叶。西门豹说:“你太激动了,不要激动嘛。我明白了,大巫妪是女子,弟子也都是女子,女子不能白事(汇报工作)。还是请三老下去为我白事吧!麻烦你——三老!”
三老缩在地上,双手抓泥,不要呀,不要呀,不要白事的呀,我不认识河伯的啊。他伸手去抓草,草们灵巧地躲开了。草们一躲开,挨抓的就轮到他了。当差的左牵右拽,把他拖入水里——由于身子吃得肥,所以漂了半天都下不去。但是,水里的人都想念他啊,他也就随波逐流了。
旁边的廷掾和地方上的头面,无不惊恐,面如死灰,汗流浃背。西门豹回头问:“大巫妪和三老,都不回来了,奈何?”这帮人赶紧跪下,叩头哀求,流血满地,脸色因为失血而白得象水桶里的月亮。
西门豹累了,倒背双手,弯腰瞅着河面许久,说:“再等等看。”
大伙继续发着抖等,等到快尿下裳的时候了,西门豹才说:“今天等不到了,我们只好先回去吧。河伯留客人的时间也太长了嘛。”西门豹很苦闷地带着大伙离开了,一边走,一边不解地摇着头,充满了可爱的幽默。
这场漳水河边的滑稽戏,才算收场。西门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整个过程不说破一个字,乔模乔样,让人忍俊不禁。从此,邺县上下再没人敢说给河伯娶妻的了。
从根本上讲,西门豹是个强势的领导,心硬手快,不怒自威,把三老、大巫妪一杀,形势扭转得立竿见影。不料他却遭到后代腐儒的诋毁,说他没有以思想教育为主,不教而诛,是不仁啊。这事如果交给儒家的人去办,肯定是很仁的,以思想教育为主的,大会小会地开:“反腐倡廉咧,加大整治力度咧,狠抓狠落实咧,加强干部自身修养咧,对关键责任人一经发现就一查到底咧。”来回唱八股文而已,拿不出有效办法,只是三令五申,磨磨蹭蹭地放空炮。这倒符合儒家的仁政了(没有把人扔进河里淹死),不过,对腐坏势力的仁就是对全体社会的大不仁。
接下来,为了能让邺地风调雨顺,河神是指望不上了,西门就修了水渠十二条,引漳河水灌溉农田。使得邺地粮食产量,每亩增加到一钟(约合现在120斤),大约和现在一个应届大学生的体重分量差不多。不过当时一亩只合现在三分之一亩。
邺地老百姓并不太争气——所以才养出这许多刁吏的,听凭刁吏肆虐,无如之何,腐败滋生于不争气的土壤。老百姓不争气的另一个表现是,当西门豹号召要修渠的时候,大家都嗔怪麻烦,怕累,惜力,嫌吃亏,捏着铲子,纷纷不肯出门。西门豹大怒,不准,拍案子怒斥:“都他妈给我出来挖渠!你们现在是恨死我了,一百年后,子孙们会记得我的。”
西门豹确实是个强势的领导哇,脾气火爆,所以据说他平时用柔软的熟牛皮作腰带,提醒自己松弛一下。
不管怎么样,老百姓被西门豹轰出来乖乖地铲土。果然,这些水利工程,从魏文侯时一直到西汉,1000多年,一直在发挥作用。汉朝修筑“弛道”(当时的高速公路),跟这十二渠撞在一起了。上边来了人,要求水渠改道。邺地老百姓纷纷不让,说这是西门大官人留下的(不是西门庆大官人),不许动。
老百姓纷纷卧在水渠上,脱光了抗议。最后,政府只好放弃,不管他们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西门豹治邺,名闻天下,泽流后世,堪称模范官僚,古之贤大夫也。至今当地有西门庆祠堂(对不起,西门豹祠堂)是祭奠他的地方,向死后的他供应伙食。这个祠堂并且成为大伙求雨的地方(西门豹成了新的河伯)。有一次求雨不灵,一气之下人们拆了此祠堂。邺地人脾气真大啊!不过现在仍有西门豹祠堂,可供瞻仰。2400年过去,西门豹盛名如新。
潇水曰:我曾驱车经过河南河北交界的漳河,古来狂暴的漳河水,现在已经狂不起来了,因为受环境破坏和干旱少雨的影响几乎断流了。由于漳河水瘦,两岸用水矛盾就非常突出。最近新闻报道,沿河两岸为了争夺水源经常发生械斗,并引发了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近年来,据说中央领导同志曾多次对漳河水事纠纷做出重要批示。呵呵,邺地的老百姓确实不好治啊。
当赵无恤死后,赵家把战略重心南移,迁都邯郸,压到了南边魏人的家门口,魏人除了派西门豹驻守家门口的邺城,另也准备去往赵人的后腰里放一只刺猬——那就是抢占邯郸背后(以北)的中山国,以牵制赵人的南下,最终实现通过邺城与中山南北夹击,钳制邯郸。
这是一个勇敢的决定,魏家掌门人魏文侯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一个有志青年“乐羊”先生身上。
乐羊子从前出身比较低,是个布衣。作为一介布衣而能够有出息,在没有科举制度的当时,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接受别人的推荐。而想让别人推荐你,你只好先去这人家里干活,当幕僚,做门客(就像“蔺相如”给“缪贤”当舍人,当着当着,最后得到缪贤的推荐,到了赵王的身边,成为赵王的红人儿;或者像豫让那样给智伯当门客,最后把脑袋当掉了)。
推荐时候的成功率,也跟推荐者的身份地位有关。如果经过有头面的人推荐,成功的把握就大一些。但是,有头面的人轻易不推荐别人,因为如果被推荐者当官以后没有达到预期业绩,推荐者也要负连带责任。后来的秦相国范雎,就是因为他所推荐的人叛国,他也被连坐正法。
所以,如果你穷苦潦倒,没人看得起你肯推荐你,或者你目空一切,觉得没有谁配做你的主子然后推荐你,那你可以直接往国君身边凑顾——这属于自荐。比如,伊尹就是故意辱身为做饭的,在宫廷里找机会说商汤;还有那个一边放牛一边唱讽刺歌曲的“宁戚”,也是趁着齐桓公经过的时候直接上去表现自己,至于那个专门骂肉食者鄙的“曹刿”,更是破门而入了。
不管他荐还是自荐,在春秋时代,都机会比较少。但是到了战国时代,人才市场的大门就对全社会逐渐敞开了,士人可以通过他荐和自荐而当官。当然,中间也要经过国君面试,经过面试,国君如果觉得合适的话,就直接任命当官,手续简便——当然,能不能转正,能不能升官,还要看业绩。所谓一步冲天,直接当相国,是没有的事情。
这无论如何,是一种进步,类似美国影星施瓦辛格可以应聘州长。即便在现代的中国,你想当官,却似乎只有大学毕业时一次机会。毕业分配后,进入政府部门做一般工作人员,然后慢慢熬着,逐渐被提拔为各级领导。而社会上的能人、精英、成功人士,想像战国时代那样直接经过推荐、自荐和国君面试就去政府当官,似乎这样得渠道是不多的——据我所知。
不管怎么样,乐羊子或者当了门客,或者怎么通过人介绍,他得到了要臣“翟璜”的推荐,被魏文侯任命为伐中山的主将。
中山国在邯郸以北三百里,去那里必须跃过赵家地盘。赵家人说:“让他们去打好了,中山可不是那么好打的,打下来它也拿不走这个地方——中间还隔着我们呢。他们愿意去消耗消耗,也好啊。”
于是,乐羊子在公元前408年,带着一只数目不详的军队,以及领导对他的信任和考验,从自以为聪明的赵家地盘上借道而过,来打邯郸后背——河北省中部,保定、定州、石家庄一带的“中山国”了。
中山国不是孙中山先生的国,它是白狄的一种,叫鲜虞,在春秋后期组建,面积不算小,好些个城邑接连在一起,位于河北中部,南临邯郸的赵人(所以一直是赵人殴打的对象,更准确地说,则是殴打赵人)。赵简子当初到这里作战,遇上了那只成了精地会说话的中山狼。
中山国文明并不落后,那里出土了华丽考究的战车,说明他们“汉化”得很厉害。后来他们还拥有铁制武器——铁杖,铁衣。面对这样一只血统生猛而又掌握了高科技的生番武装,远道而来的,不占天时地利地,布衣出身却去统率一帮心猿意马的士兵的乐羊,没有像一些江湖骗子拿了钱财就临阵脱逃那样,实在已经是了不起了。
乐羊子充分发挥锲而不舍的战斗精神,拔下中山国一座座坚城深池,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却钝精挫锐于中山都城之下,无论怎样实施强攻,却伤亡代价极大。只好改做围城敝敌,想消耗死中山人。
围城战在战国越来越时髦了,这是因为列国长途运输给养的能力在提升。并且乐羊这次打破了智伯“水淹晋阳”围城一年的记录——乐羊围了三年之久。当魏家士兵坐在帐篷里面吃着后方送来的军用罐头,城里的中山人则开始吃人。
中山人心里很来气,因为他们想起了乐羊的儿子,现在正在中山发展。干脆,把他儿子揪出来吃了。
乐羊的儿子,被绑在城头展示,大家比比划划地指他身上的肉。大厨师开始给他洗澡。
“乐羊——,看见了吗?认识吧!长得挺像你的哎,快撤兵吧——,儿子重要还是打仗重要阿——”
乐羊感到眩晕,松软,象一块被军士们扔掉的擦车布。寒风漫不经心地掠过已经没有多少生气的山城。乐羊知道,作为一介布衣被推荐到魏文侯驾下,花费了魏家三年的物力,战场上丢下的都是魏家将士的骸骨,异乡人的鲜血浇灌着中山城的野花。如果打不下中山城来,徇私而返,不但前途没了,连他的推荐人“翟璜”,也要负“随坐”责任(推荐别人当官要负连带责任,这是当时的习规,惟其如此,君主们才对于臣子的推荐,几乎不问什么都满口答应。当初赵盾向晋灵公推荐韩厥当司马,得知韩厥执法不阿,才松了口气,说,大伙可以祝贺我了,我不至于掉脑袋了)。
乐羊儿子的肉,终于像没有人招领的失物那样,被中山人自行处理了,放进大鼎沸煮(也许是活着时候就放进去),去了骨头,再投入盐巴和辣酱,以及酸梅、生姜、醋汁、鸡蛋清、干菜、桂粉、醴酒(念里酒,加糖揉匀,文火闷炖,最后收汁儿捞出。一罐子嫩爽滑颤,赏心悦目的人肉羹就出来了。它肥润适口,咸鲜满鼻,极度富于美感。当然,如果是做成“大羹”的话,就不需加任何调料,叫做“大羹不和”,这也是治理国家和写作文章的最高境界。
大羹不和,全靠自然本色,温和文雅,看似没有味却饱含万种味道,体现着无为而无所不为的绝功夫。
中山人盛了一盃“乐羊的儿子羹”,用厚皮子裹着,下城送到乐羊的营垒里,献给乐羊趁热吃。
乐羊举起这盃肉,(“盃”这个字,现在已经不用了,但是日语里还有,就是“世界杯”的“杯”,样子却像一个没有燃的火炬,是一只碗,下面加上个细柱状的长腿,可以握在手里,有像火炬冰激凌)。外面正下着连绵阴悒的雪,乐羊子多么怀念当初在乡下的日子啊,跟老婆孩子一起,总在岁末的时节,孩子骑着竹马,一家人吃上节庆的猪肉,喝上年底的薄酒。唉,往事已矣,世事变迁,老婆不知在哪里,孩子却是现在罐子里。
乐羊坐在幕前,伸着脖子,攥着盃子腿举起来,把乖孩子的肉汤,啜饮一空。乐羊吃完“火炬冰激凌”,吃剩的空盃子还给使者,拿回中山城交差。
这个胆气十足的举动,征服了魏营之中所有疲敝已极的军士,人们信任了主帅的同时(在那个贵族时代,布衣出身的人不容易赢得崇敬),又燃起了对敌人的仇视。大家鼓足余勇,哀兵求胜,犯冒锋镝而不顾,一举夺下中山城,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中山国被魏人所灭,时间是公元前406年。乐羊功大,被魏文侯赏爵赐金,实现了一介布衣的革命英雄主义价值。
于是,魏人通过南边的邺城,和北边的中山,对赵人的邯郸,完成了南北包围,并且最终在53年后,英猛地拔下邯郸,震惊诸侯。乐羊垂誉简册。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乐羊因灭中山国功大,被魏文侯赏爵赐金,还赐给他一块封地,封在中山地区的灵寿。子孙后代居住在那里,他的后代中还出来一个乐毅。
但是乐羊不久就骄傲了,对自己的飞黄腾达沾沾自喜,见人就吹。大家对乐羊又嫉妒又讨厌,有人干脆把他比作坏蛋易牙。易牙煮了自己的儿子给齐桓公吃,是臭名昭著的名案,最后终于造反。乐羊敢吃自己的儿子,也敢吃魏文侯您的儿子啊。(“一片吃得,自然整个也吃得。”——鲁迅语,《狂人日记》。这是中国人的逻辑啊)。
乐羊还不知道这些闲话呢,每天扬扬自得。于是,魏文侯搬出两筐简册,请乐羊过目。一看,都是乐羊在外三年攻中山不下,魏家家臣纷纷上书骂乐羊该死、乐羊拥兵自重、乐羊投敌、乐羊吃儿子的信,请求魏文侯招回乐羊处分。
乐羊看完简册,汗流浃背,赶紧小跑几步,长拜于庭中,说:“下臣攻克中山,全是主君您的大功大德啊。别说这两筐奏章,就是一寸的简板,您如果听信了,也足以要我的命啊。” 正是魏文侯对于这些众口烁金之辞不予理睬,鼎立支持乐羊,才使乐羊子全功而返。从此乐羊不敢自矜,事奉魏家不敢怠慢。
如果说赵无恤是进入战国时代的第一位鳄鱼,那第二位就应该是魏文侯。
魏氏的祖先是晋献公的保镖,叫做毕万,因功被封在魏地(陕州芮城县北),得姓魏。他的儿子魏仇,跟随重耳流浪江湖,是五人最贤者之一,却因为烧了僖负羁全家,被废掉。魏仇的孙子魏绛,再次在晋悼公时代复出,担任司马,“和戎”有功,被晋悼公赏他来一套音像,实现了一个家庭梦想。魏绛的儿子魏舒,搞过魏舒方阵,再往下六代就是魏文侯。
魏文侯喜欢儒者,尊礼贤士。孔子有个弟子叫子夏,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就是他。子夏跑到山西当教授,收了魏文侯当徒弟。魏文侯读书期间,还给儒家的《孝经》作了注。属于好学不倦。子夏治学,强调知识的占有和形式主义。在他门下当徒弟,只要练习洒扫应对进退礼节,就可以混到毕业了。
但是魏文侯实际却是行的法家主义。有一次,魏文侯和大家喝酒,喝着喝着就迷魂了,站不起来了,天不凑巧,又下起了雨,远古世界里一片春雨潇潇。
魏文侯突然想起农林局长(虞人)来了:“坏了,我跟虞人约定下午打猎去呢,他正拿着钥匙,园门口等我呢!”
大家劝阻说:“下雨了,您又喝晕乎了,请改日吧。”但魏文侯不听,冒着雨去找虞人,一直打猎到天黑,把自己累得要死。雨天小动物都不出来,就这两个傻瓜在野地里猛跑。
这个故事说明魏文侯重视“法”,一旦什么东西定下标准来,有言在先了,便不能随便更改。人治不能逾法而治,自己当领导,随意更改既有规定,是乱法。法家重视法令的严肃性。
魏文侯另一个佳宾,叫田子方,此人是子贡的徒弟,也相当机灵,跟他老师一样会来事儿,伶牙俐齿。有一次魏文侯饮酒,欣赏着音乐,魏文侯说:“钟声不谐调啊,左边的音高。”
田子方故意掩嘴而笑。魏文侯诧异而问:“笑啥?”
“臣听说,君主只要管理好乐官就行了,不贤明的君主才直接管理音乐。我怕您是审于声,而聋于官哦。”(当时的士人真敢当面指摘啊!)
这话颇有道理。君王就是要管理好职业官僚们,这是新时期对君主们提出的新的工作方法和要求。
魏文候还有一次上街,看见路上一个家伙反穿着皮袄,背着柴禾,这家伙解释说:“我把有毛的一侧穿在里边,这样毛毛就不会被柴禾划掉了。”
“可是,”魏文候说,“你把皮子露在外边,一旦被柴禾挂破了,毛毛不也要掉吗?皮子没有了,毛到哪里依附啊?”这个故事体现了一种经济学理念。后来发生的另一件事可以作它的注解。有一次,地方上超额完成税收指标,群臣纷纷称贺,魏文候唯独忧虑:“老百姓就是皮子,收了太多的税,皮子损伤了,以后税源就枯竭了。我们不能允许这种做法。”
魏文侯对地方上的名流也必恭必敬。每次经过大仙“段干木”所居住的胡同,一定要凭轼而立(表示礼敬,类似站在车子上,扶着前杠喊同志们好。叫做扶轼)。由此得誉于诸侯,人才都来投奔他。
被魏文侯擢用的人才,有治邺的西门豹(大官人),以及攻打中山国的乐羊子,还有就是任用李悝为相,首开战国时代变法的先河。
李悝以前是学儒的,学通了以后,就想创一门独门功夫。他汇集了各国法律条文,编成一部《法经》:其中《盗法》和《贼法》针对盗窃、杀人及犯上作乱者;《囚法》和《捕法》是有关断狱和捕亡的法律,包括惩罚盗、贼的具体规定;《杂法》用于惩罚轻狂放荡、翻越城墙、赌博、欺诈、贪污受贿、荒淫奢侈、谮越等级制度等违法行为;《具法》是根据具体情况加重或减轻刑罚的规定。
李悝这本《法经》是个好东西,商鞅从魏入秦,就是带着《法经》去的,给秦国人带去了福音。后代的《秦律》和《汉律》,也都是以《法经》为蓝本。
就这样,李悝成为了我国法家人物的始祖,他还著有《李子》32篇,可惜已经失传。(不过,留着的话也没多少人爱看)。
尽人皆知,战国初期的牛类已经普遍学会了耕地。牛类学会了耕地,铁器引入了生产,人们赶着牛,扶着犁(铁的),拼命去开垦新的田野。森林被剃光,肥沃的土地打出黄澄澄的粮食。但是这些土地都没有上交国君,而是被卿大夫们把持着,成为有强势的大家族。这些有强势的大家族——譬如赵、魏、韩,采取招募官僚的方法治理自己的地盘,遏制本宗族成员对所属土地的直接世袭,以免这帮人平地坐大,又成为赵、魏、韩这样的新豪族。
正是因为赵、魏、韩威逼了晋国君,他们从晋国君大权旁落上总结了教训——听凭大家族坐大,没有从土地上根除大家族坐大的和经济基础,说白了就是分封制的弊端。所以他们自己的地盘势力上,开始有意识地遏制分封。
李悝的变法适应了这种需要,他把封邑改为郡县,把分封制改为郡县制,用招募来的官僚做郡县的长官,而不是把一个封邑永久地交给哪个家族。这种招募来的官僚我们叫他职业官僚,一份任免通知就可以摆布这些职业官僚。同时李悝用法律控制这些官僚(也就是《法经》),而不是再借助从前的血缘关系和宗法关系。这就是他叫做法家的原因,是指他们以法来治理官僚——其实并不是普法宣传,针对平民搞刑罚的意思。
李悝革除那些“其父有功而禄,其子无功而食”的世袭大家族分子们的命。这些被他骂为“淫民”的分封制下的大家族之人们全部被停发工资(禄),省出的钱用以招来四方之士。职业官僚制度取代了任人唯亲的世卿世禄制。这一是魏文侯最喜欢的,因为可以帮助他加强自己的君主权,减少下面人势力坐大,而且集中自己地盘上的人力物力归自己直辖,不再通过分封转折稀释出去。
职业官僚体系的出现,可以强化王权,加强凝聚国力,还使得布衣可以通过才干和军功进入官僚队伍,从而打破了过去大家族宗族成员垄断政坛的局面。布衣从政的大门打开了。
李悝堪称影响未来中国2000年社会政治结构的第一人,由于魏文侯笼络住了这么个大贤,魏氏很快通过改革富强起来,成为战国初期的首强。(秦国这时候还不强,它依旧是远在西垂的抱残守缺的土包子国家,连货币都没有呢,保持人殉的陋习)。
李悝的法变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个29岁的年轻人,留着一撇轻胡子,从远东来到了魏氏的安邑。他骨骼肃穆,神色超远,目光扫视着这个新兴的城市。宫殿区还是那么壁垒森严,但手工业作坊区和市场交易区却熙熙攘攘。“鬻金者”、“沽酒者”、“卖履者”、“卖骏马者”、“贩茅者”,“卖卜屠狗者”,都在这里谋生活。市场的喧嚣与城堡的肃杀相映成趣。
这个生逢其时的年轻人拿着自己的名策和毕业证书,径直投向魏文侯的府邸。他不是别人,他就是那个被尉缭子设问为——“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 曰:吴起也。”
吴起,卫国人。
卫国这种三流小国,夹缝中生存,受狄人打击,被迫舍弃朝歌、邯郸这些大邑东迁,向齐国看齐,最终定都濮阳(河南省东北部)。濮阳可是人杰地灵之处,商鞅、张仪、吕不韦都是这儿的人,后来还有僧一行,南霁云(南八),以及传说中的造字家仓颉等等。当然还有接受了三陪女的性按摩而不见效果,“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先生(前一时间被凭为“中国古代十大杰出青年”)。
但吴起没有这么杰出,年轻的吴起是个游仕求索,出头无路的家伙。他的老家也不在濮阳,而要从濮阳西南行200里,进入山东定陶(据说是宇宙的中心,天下的中,既然是中,那就是倒爷的聚集地,范蠡就在这里)。
吴起的爹爹也是个倒爷,家里存款达到“千金”,有钱。当商人当牛了,就要想着运动王侯,作磨着当官了。吴起就是在这样的家教中长大的,他的政治面貌属于布衣。他按照父母意愿,把爹的存款拿出来,到处托关系,想当官,以光大门庭。可是家财散尽,依旧找不到“人上人”的工作。想换掉身上这件布衣,真是不容易啊。
(所谓布衣,不是棉花做的衣服,那时候棉花还没有引进中国,布衣多是麻布的,而且不经染色。老百姓只能传布衣。有身份的人,比如世家大族的,当官的,则穿丝衣。脱下布衣,穿上彩色的丝绸衣服像一只花蝴蝶,到处乱飞,这是当时每一个布衣的梦想。)
虽然衣服没有换成带绣花的,吴起却娶到一个老婆。这个可怜的妹妹在家给吴起织带子,织完了一量,比政府规定的窄。于是吴起要求她拆了重织,妻子头答应。
织完吴起再一量,还是不达标。吴起大怒。妻子赶紧解释:“经线事先已经固定好了,你叫改的时候已经没法改了。”
吴起说:“没法改,你答应干吗?”吴起不能原谅妻子言行不一的不诚实行为,拿出结婚证,还给妻子,说,“咱们离婚吧。”
(大约当时的布和钱币一样,可以作为交易凭证来流通,如果织布织得尺寸不够政府规定的幅宽,会扰乱货币市场,所以布要达到一定标准宽度)。
妻子赶紧请自己的兄长出面求情,她兄长却回答说:“吴起这个人我知道,他是法家的信徒,法无私情,包括要在最亲近的人身上实行,然后再推广。所以,你不要再指望着能给他当老婆了。”
妻子不信,又让自己的弟弟去托卫国国君说辞,终于还是不行。这个故事想表达的是法家的“法行所爱,不避亲贵”的思想,和后来商鞅惩罚秦太子驷是出于同样的原则——要敢于从自己心爱的人身上(如果他/她违了法)动真格的,法令才会得到真正落实。而吴起的老婆所违的“法”,就是承诺别人了要去修改,而实际上却没有去改,虽然这没有去改的原因是客观导致的,但明明知道不能改,还承诺,寄希望于对方检查不出来,仍然也是一种不诚实啊。
老婆没有了以后,这个年轻人陷入了苦闷、踌躇和轻微的落魄,不过他也不需要老婆,只想干一番事业。一般想干一番事业的人的特,就是不叠被,早上爬起来就出去奔走,一整天在外边求师结友,晚上半夜才空着手回来。有一天,吴起遇上一个志同道合的,吴起说:“朋友,我家里没有老婆吵,你晚上来吃饭,一起谈事业吧。”
结果这晚上哥们爽约了,没来谈事业。吴起竟坚持等了一夜,不动饭菜,直到第二天亮,专去把朋友请来,才一起进餐谈事业。(韩非子说:“小信成则大信立,是以吴起须故人而食。”)
吴起谈论很多事业以后,终于悟出来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空有满腹才华,但是没有文凭,这是万万要不得的。
吴起想读书,首选就是去礼仪之邦的鲁国(鲁国一直是教育出口,很多人到国外去招生讲学,比如子夏,就去了山西当教授,教了魏文侯、李悝)。
临行,吴起发了狠,用牙齿咬破自己的臂膀,向其母发誓:“我——吴起,如果不能成就事业,身居卿相,决不回卫国来。”
于是二十几岁的吴起东行三百里,跋涉到鲁国的曲阜。他听说著名教育家孔子的徒孙——曾申先生,正在招收新一届学员,根据广告上说:“火车站向西100米,车站有人接,包吃包住,学不会,免交下一学期学费,循环教学,中间不清场——曾子书院”
吴起觉得比较合算,就花钱投到曾申名下读书。
曾爸爸说:“小孩儿是不可以跟他开玩笑的。”说完就一棍子把猪撩倒,一刀捅了。小孩儿曾申在旁边看着,拍着手叫。
呵呵,这个曾爸爸讲求信义,跟吴起一样,也是从身边家人那里实行自己的主张。
这个老师曾申,也不是个俗人,他小的时候,他爸爸有一次带他上街玩。曾申小啊,不懂事,非要哭闹。他爸爸说:“孩子不闹,回家杀猪给你看着玩儿。”
回来家,曾爸爸就卷起袖子,磨匕首杀猪。曾妈妈说:“开玩笑!开玩笑阿你。你跟孩子开玩笑也当真啊。我这可爱的猪,还没发育成熟呢,你就要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