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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先生乐事行如栉 小...(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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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郑克爽道:“这几日我察看他出入的情形,防护着实周密,要走近他身前,就为难得很。我想来想去,这家伙是好色之徒,倘若有人扮作歌妓什么的,便可挨近他身旁了。”韦小宝心道:“好色之徒?他说的是抚台?还是藩台?”

阿珂道:“除非是我跟师姊俩假扮,不过这种女子的下贱模样,我扮不来。”郑克爽道:“不如设法买通厨子,在他酒里放毒药。”阿珂恨恨的道:“毒死了他,我这口气不出。我要砍掉他一双手,割掉他尽向我胡说八道的舌头!这小鬼,我……我好恨!”

“这小鬼”三字一入耳,韦小宝脑中一阵晕眩,随即恍然,心中不住说:“原来是要谋杀亲夫。”他虽知道阿珂一心一意的向着郑克爽,可万万想不到对自己竟这般切齿痛恨,心想:“我又有什么对不往你了?”这个疑窦顷刻间便即解破,只听郑克爽道:“珂妹,这小子是迷上你啦,对你是从来不敢得罪半分的。我知道你要杀他,其实是为了给我出气。你这番情意,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阿珂柔声道:“他欺辱你一分,比欺辱我十分还令我痛恨。他如打我骂我,我瞧在师父面上,这口气也还咽得下,可是他对你……对你一次又一次的这般无礼,叫人一想起,恨不得立即将他千刀万剐。”郑克爽道:“珂妹,我现在就报答你好不好?”右臂也伸将过去,抱住了她身子。阿珂满脸娇羞,将头钻入他怀里。

韦小宝心中又酸又怒又苦,突然间头一紧,辫子已给人抓住。他大吃一惊,跟着耳朵又被人扭住,待要呼叫,听到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喝:“小王八蛋,跟我来!”这句“小王八蛋”,平生不知已给这人骂过几千百次,当下更不思索,乖乖的跟了便走。

抓他辫子、扭他耳朵之人,手法熟练已极,那也是平生不知已抓过他、扭过他几千百次了,正是他母亲韦春芳。

两人来到房中,韦春芳反脚踢上房门,松手放开他辫子和耳朵。韦小宝叫道:“妈,我回来了!”韦春芳向他凝视良久,突然一把将他抱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韦小宝笑道:“我不是回来见你了吗?你怎么哭了?”韦春芳抽抽噎噎的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在扬州城里城外找遍了你,求神拜佛,也不知许了多少愿心,磕了多少头。乖小宝,你终于回到娘身边了。”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到外面逛逛,你不用担心。”

韦春芳泪眼模糊,见儿子长得高了,人也粗壮了,心下一阵欢喜,又哭了起来,骂道:“你这小王八蛋,到外面逛,也不给娘说一声,去了这么久,这一次不狠狠给你吃一顿笋炒肉,小王八蛋也不知道老娘的厉害。”

所谓“笋炒肉”,乃是以毛竹板打屁股,韦小宝不吃已久,听了忍不住好笑。韦春芳也笑了起来,摸出手帕,给他擦去脸上泥污;擦得几擦,一低头,见到自己一件缎子新衫的前襟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还染上了儿子脸上的许多炭灰,不由得肉痛起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就是这一件新衣,还是大前年过年缝的,也没穿过几次。小王八蛋,你一回来也不干好事,就弄脏了老娘的新衣,叫我怎么去陪客人?”

韦小宝见母亲爱惜新衣,闹得红了脸,怒气勃发,笑道:“妈,你不用可惜。明儿我给你去缝一百套新衣,比这件好过十倍的。”韦春芳怒道:“小王八蛋就会吹牛,你有个屁本事?瞧你这副德性,在外边还能发了财回来么?”韦小宝道:“财是没发到,不过赌钱手气好,赢了些银子。”

韦春芳对儿子赌钱作弊的本事倒有三分信心,摊开手掌,说道:“拿来!你身边存不了钱,过不了半个时辰,又去花个干净。”韦小宝笑道:“这一次我赢得太多,说什么也花不了。”韦春芳提起手掌,又是一个耳光打过去。

韦小宝一低头,让了开去,心道:“一见到我伸手就打的,北有公主,南有老娘。”伸手入怀,正要去取银子,外边龟奴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

韦春芳道:“来了!”到桌上镜箱竖起的镜子前一照,匆匆补了些脂粉,说道:“你给我躺在这里,老娘回来要好好审你,你……你可别走!”韦小宝见母亲眼光中充满担忧的神色,生怕自己又走得不知去向,笑道:“我不走,你放心!”韦春芳骂了声“小王八蛋”,脸有喜色,掸掸衣衫,走了出去。

韦小宝在床上躺下,拉过被来盖上,只躺得片刻,韦春芳便走进房来,手里拿着一把酒壶,她见儿子躺在床上,便放了心,转身便要走出。韦小宝知道是郑克爽要她去添酒,突然心念一动,道:“妈,你给客人添酒去吗?”韦春芳道:“是了,你给我乖乖躺着,妈回头弄些好东西给你吃。”韦小宝道:“你添了酒来,给我喝几口。”韦春芳骂道:“馋嘴鬼,小孩儿家喝什么酒?”拿着酒壶走了。

韦小宝忙向板壁缝中一张,见隔房仍是无人,当即一个箭步冲出房来,走进隔房,打开柜子,取了老鸨的那瓶“迷春酒”,回入自己房中,藏在被窝里,拔开了瓶塞,心道:“郑克爽你这小杂种,要在我酒里入毒药,老子今日给你来个先下手为强!”

过不多时,韦春芳提着一把装得满满的酒壶,走进房来,说道:“快喝两口。”韦小宝躺在床上,接过了酒壶,坐起身来,喝了一口。韦春芳瞧着儿子偷嫖客的酒喝,脸上不自禁的流露爱怜横溢之色。韦小宝道:“妈,你脸上有好大一块煤灰。”韦春芳忙到镜子前去察看。韦小宝提起酒壶往被中便倒,跟着将“迷春酒”倒了大半瓶入壶。

韦春芳见脸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煤灰了,登时省起儿子又在捣鬼,要支使开自己,以便大口偷酒喝,当即转身,抢过了酒壶,骂道:“小王八蛋是老娘肚里钻出来的,我还不知你的鬼计?哼,从前不会喝酒,外面去浪荡了这些日子,什么坏事都学会了。”

韦小宝道:“妈,那个小相公脾气不好,你说什么得灌他多喝几杯。他醉了不作声,再骗那大相公的银子就容易了。”

韦春芳道:“老娘做了一辈子生意,这玩意儿还用你教吗?”心中却颇以儿子的主意为然,又想:“小王八蛋回家,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过夜,老娘要陪儿子。”拿了酒壶,匆匆出去。

韦小宝躺在床上,一会儿气愤,一会儿得意,寻思:“老子真是福将,这姓郑的臭贼什么人不好嫖,偏偏来讨我便宜,想做老子的干爹。今日还不嗤的一剑,再撒上些化尸粉?”想到在郑克爽的伤口中撒上化尸粉后,过不多久,便化成一滩黄水,阿珂醉转来,她的“哥哥”从此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她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他妈的,你叫哥哥啊,多叫几声哪,就快没得叫了。”

他想得高兴,爬起身来,又到甘露厅外向内张望,只见郑克爽刚喝干了一杯酒,阿珂举杯就口,浅浅喝了一口。韦小宝大喜,只见母亲又给郑克爽斟酒。郑克爽挥手道:“出去,出去,不用你侍候。”韦春芳答应了一声,放下酒壶时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道:“我就有火腿吃了。”忙回入房中。

过不多时,韦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进来,笑道:“小王八蛋,你死在外面,有这好东西吃吗?”笑咪咪的坐在床沿,瞧着儿子吃得津津有味,比自己吃还要喜欢。

韦小宝道:“妈,你没喝酒?”韦春芳道:“我已喝了好几杯,再喝就怕醉了,你又溜走。”韦小宝心想:“不把妈妈迷倒,干不了事。”说道:“我不走就是。妈,我好久没陪你睡了,你今晚别去陪那两个瘟生,在这里陪我。”

韦春芳大喜,儿子对自己如此依恋,那还是他七八岁之前的事,想不到出外吃了一番苦头,终究想娘的好处来,不由得眉花眼笑,道:“好,今晚娘陪乖小宝睡。”

韦小宝道:“妈,我虽在外边,可天天想着你。来,我给你解衣服。”他的马屁功夫用之于皇帝、教主、公主、师父,无不极灵,此刻用在亲娘身上,居然也立收奇效。韦春芳应酬得嫖客多了,男人的手摸上身来,便当他是木头,但儿子的手伸过来替自己解衣扣,不由得全身酸软,吃吃笑了起来。

韦小宝替母亲解去了外衣,便去给她解裤带。韦春芳呸的一声,在他手上轻轻一拍,笑道:“我自己解。”忽然有些害羞,钻入被中,脱下裤子,从被窝里拿出来放在被上。韦小宝摸出两锭银子,共有三十几两,塞在母亲手里,道:“妈,这是我给你的。”韦春芳一阵喜欢,忽然流下泪来,道:“我……我给你收着,过得……过得几年,给你娶媳妇。”

韦小宝心道:“我这就娶媳妇去了。”吹熄了油灯,道:“妈,你快睡,我等你睡着了再睡。”韦春芳笑骂:“小王八蛋,花样真多。”便闭上了眼。她累了一日,又喝了好几杯酒,见到儿子回来,更喜悦不胜,一定下来,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韦小宝听到她鼾声,蹑手嗫脚的轻步走到门边,心中一动,又回来将母亲的裤子抛在帐子上,心道:“待会你如醒转,没了裤子,就不能来捉我。”

走到甘露厅外一张,见郑克爽仰在椅中,阿珂伏在桌上,都已一动不动,韦小宝大喜,待了片刻,见两人仍是不动,当即走进厅去,反手待要带门,随即转念:“不忙关门,倘若这小子是假醉,关上了门可逃不走啦。”拔了匕首在手,走近身去,伸右手推推郑克爽,他全不动弹,果已昏迷,又推推阿珂。她唔唔两声,却不坐起。韦小宝心想:“她喝酒太少,只怕不久就醒了,那可危险。”将匕首插入靴中,扶了她坐直。

阿珂双目紧闭,含含糊糊的道:“哥哥,我……我不能喝了。”韦小宝低声道:“好妹子,再喝一杯。”斟满一杯酒,左手挖开她小嘴,将酒灌了下去。

眼见阿珂迷迷糊糊将这杯迷春酒吞入肚中,心道:“老子跟你明媒正娶的拜了天地,你不肯跟老公洞房花烛,却到丽春院来做小婊子,要老公做瘟生来梳笼你,真正犯贱。”

阿珂本就秀丽无俦,这时酒醉之后,红烛之下更加显得千娇百媚。韦小宝色心大动,再也不理会郑克爽死活醉醒,将阿珂打横抱起,走进甘露厅侧的大房。

这间大房是接待豪客留宿的,一张大床足有六尺来阔,锦褥绣被,陈设华丽。韦小宝将阿珂轻轻放在床上,回出来拿了烛台,放在床头桌上,只见阿珂脸上红艳艳地,不由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俯身给她脱去长袍,露出贴身穿着的淡绿亵衣。

他伸手去解她亵衣的扣子,突然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人冲了进来,正要回头,辫子一紧,耳朵一痛,又已给韦春芳抓住了。韦小宝低声道:“妈,快放手!”

韦春芳骂道:“小王八蛋,咱们人虽穷,院子里的规矩可坏不得。扬州九大名院,那有偷客人钱的。快出去!”韦小宝急道:“我不是偷人钱啊。”

韦春芳用力拉他辫子,拚命扯了他回到自己房中,骂道:“你不偷客人钱,解人家衣服干什么?这几十两银子,定是做小贼偷来的。辛辛苦苦的养大你,想不到你竟会去做贼。”一阵气苦,流下泪来,拿起床头的两锭银子,摔在地下。

韦小宝难以解释,若说这客人女扮男装,其实是自己的老婆,一则说来话长,二则母亲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只道:“我为什么要偷人家钱?你瞧,我身边还有许多银子。”从怀中掏出一大叠银票,说道:“妈,这些银子我都要给你的,怕一时吓坏了你,慢慢再给你。”

韦春芳见几百两的银票共有数十张之多,只吓得睁大了眼,道:“这……这……小贼,你……你……你还不是从那两个相公身上摸来的?你转世投胎,再做十世小王八蛋,也挣不到这许多银子,快去还了人家。咱们在院子里做生意,有本事就骗人家十万八万,却是要瘟生心甘情愿,双手奉送。只要偷了人家一个子儿,二郎神决不饶你,来世还是干这营生。小宝,娘是为你好!”说到后来,语气转柔,又道:“人家明日醒来,不见了这许多银子,那有不吵起来的?衙门里公差老爷来一查,捉了你去,还不打得皮开肉烂的吗?乖小宝,咱们不能要人家这许多银子。”说来说去,总是要儿子去还钱。

韦小宝心想:“妈缠七夹八,这件事一时说不明白了,闹到老鸨、乌龟知道了,大家来一乱,这件事全坏啦。”心念一动,已有了主意,便道:“好,好,妈,就依你的。”携了母亲的手来到甘露厅,将一叠银票都塞在郑克爽怀里,拉出自己两个衣袋底,拍拍身上,道:“我一两银子也没了,你放心罢?”韦春芳叹了口气,道:“好,要这样才好。”

韦小宝回到自己房里,见母亲下身穿着一条旧裤,不由得嗤的一笑。韦春芳弯起手指,在他额头卜的一记,骂道:“我起身解手,摸不到裤子,就知你不干好事去了。”说着不禁笑了起来。韦小宝道:“啊哟,不好,要拉屎。”抱住肚子,匆匆走出。韦春芳怕他又去甘露厅,见他走向后院茅房,这才放心,心道:“你再要去花厅,总逃不过老娘的眼去。”

韦小宝走出边门,飞奔回到何园。守门亲兵伸手拦住,喝道:“干什么?”韦小宝道:“我是钦差大人,你不认得了吗?”那亲兵一惊,仔细一看,果是钦差大人,忙道:“是,是大人……”韦小宝哪等他说完,快步回到房中,说道:“好双儿,快快,帮我变回钦差大人。”一面说,一面用力扯身上长衫。

双儿服侍他洗脸更衣,笑道:“钦差大人私行察访,查到了真相吗?”韦小宝道:“查到了,咱们这就去拿人。你快穿亲兵衣服,再叫八名亲兵随我去。”双儿道:“要不要叫徐老爷子他们?”韦小宝心想:“郑克爽和阿珂已经迷倒,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徐天川他们要是跟了去,又不许我杀姓郑的那臭小子了。叫了亲兵同去,是摆架子吓我娘、吓老鸨龟儿的。”便道:“不用了。”

双儿穿起亲兵服色,道:“咱们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亲兵队中只有她跟曾柔两个是女扮男装,两个少女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然十分亲密。韦小宝心想:“要抱阿珂到这里来。她一个不行,须得两个人抬才是。钦差大人不能当着下人动手,又不能让亲兵的臭手碰到我老婆的香身?”说道:“很好,你叫她一起去,可别叫王屋派那些人。”

曾柔本就穿着亲兵装束,片刻便即就绪。韦小宝带着二女和八名亲兵,又到丽春院来。两名亲兵上去打门,喝道:“参将大人到,快开门迎接。”众亲兵得了嘱咐,只说韦小宝是参将,要吓吓老鸨、龟儿,一名参将已绰绰有余。

打了半天,大门才呀的一声开了,一名龟奴迎了出来,叫道:“有客!”这两个字叫得没精打采。韦小宝怕他认得自己,不敢向他瞧去。一名亲兵喝道:“参将老爷驾到,叫老鸨好好侍候。”

韦小宝来到厅上,老鸨出来迎接,对韦小宝瞧也不瞧,便道:“请老爷去花厅吃茶。”韦小宝心想:“你不瞧我最好,免得认了我出来,也不用见我妈了,吩咐他们抬了阿珂和郑克爽走便是。”只是这老鸨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对官面上的更是恭敬客气,今日却这等冷淡,话声也很古怪,不觉微感诧异。

他走进甘露厅,只见酒席未收,郑克爽仍是仰坐在椅中,正待下令,只见一个衣着华丽之人走了过来,说道:“韦大人,你好!”

韦小宝一惊,心道:“你怎认得我?”向他瞧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弯腰伸手,便去摸靴中匕首。突觉手上一紧,身后有人抓住了他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罢,别动粗!”左手抓住他后领,提起他身子,往椅中一送。韦小宝暗暗叫苦,但听得双儿一呼娇叱,已跟那人动上了手。曾柔上前夹击,旁边一个锦衣公子发掌向她劈去,两人斗了起来。

韦小宝凝目一看,这锦衣公子原来也是女扮男装,是阿珂的师姊阿琪。跟双儿相斗之人身材高瘦,却是西藏喇嘛桑结,这时身穿便装,头上戴帽,拖了个假辫。第一个衣着华丽之人则是蒙古王子葛尔丹。韦小宝心道:“我忒也胡涂,明明听得郑克爽说约了葛尔丹在此相会,怎不防到这一着?我一见阿珂,心里就迷迷糊糊的,连老子姓什么也忘了。他妈的,我老子姓什么,本来就不知道,倒也难怪。”

只听得双儿“啊哟”一声,腰里已被桑结了穴道,摔倒在地。这时曾柔还在和阿琪狠斗,阿琪招式虽精,苦于出手无力,几次打中了曾柔,却伤她不得。桑结走近身去,两招之间就把曾柔倒。八名亲兵或被桑结倒,或被葛尔丹打死,摔在厅外天井中。

桑结嘿嘿一笑,坐了下来,说道:“韦大人,你师父呢?”说着伸出双手,直伸到他面前。只见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本来手指各有三节,现下只剩下两节,极为诡异可怖,韦小宝暗暗叫苦:“那日他翻阅经书,手指沾上了我所下的毒,这人居然狠得起心,将十根手指都斩了下来。今日老子落在他手中,一报还一报,把我十根手指也都斩下一截,那倒还不打紧,怕的是把我脑袋斩下一截。”

桑结见他吓得呆了,甚是得意,说道:“韦大人,当日我见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大大的贵人,多有得罪。”韦小宝道:“不敢当。当日我只道你是一个寻常喇嘛,不知你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结哼了一声。问道:“你怎知我是英雄了?”韦小宝道:“有人在经书上下了剧毒,想害我师父,给我师父识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定要瞧这部经书,我师父无可奈何,只好给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后,当机立断,立刻就把毒手指斩去,真正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杀容易,自己斩去十根手指,古往今来,从来没那一位大英雄干过。想当年关云长刮骨疗毒,不皱一皱眉头,那也是旁人给他刮骨,要他自己斩手指,那就万万不能。你比关云长还厉害。这不是自古以来天下第一位大英雄么?”

桑结明知他大拍马屁,不过想自己对他手下留情,比之哀求饶命,相差也是无几,不过这些言语听在耳里,倒也舒服受用。当日自己狠心砍下十根手指,这才保得性命,虽然双手残废,许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时生死悬于一线,自己竟有这般刚勇,心下也常自引以为傲。他带同十二名师弟,前来中原劫夺《四十二章经》,结果十二人尽皆丧命,自己还闹得双手残废,如此倒霉之事,自然对人绝口不提,也从来无人敢问他为何会斩去十根手指,因此韦小宝这番话,还是第一次听见。

大喇嘛阴沉沉的脸上,不自禁多了几丝笑意,说道:“韦大人,我们得知你驾临扬州,大家便约齐了来跟你相会。你专门跟平西王捣蛋,坏了他老人家不少大事。额驸想回云南探亲,也是给你阻住的,是不是?”韦小宝道:“各位消息倒灵通,当真了得!这次我出京,皇上吩咐了什么话,各位知不知道?”桑结道:“倒要请教。”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皇上说道:‘韦小宝,你去扬州办事,只怕吴三桂要派人行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儿子在朕手里,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朕把吴应熊这小子一模一样的两短三长便了。吴三桂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头儿,吴应熊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头儿。吴三桂这老小子派人杀你,等于杀他自己儿子。’我说:‘皇上,别人的儿子我都可以做,吴三桂的儿子却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这么着,我到扬州来啦。”

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一眼,两人脸色微变。桑结道:“我和王子殿下这次到扬州来找你,初时心想皇帝派出来的钦差,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哪知道我二人远远望了一望,却原来是老相识,连这位阿琪姑娘,也认得你的。”韦小宝笑道:“咱们是老相好了。”

阿琪拿起桌上的一只筷子,在他额头一戳,啐道:“谁跟你是老相好?”

桑结道:“我们约了台湾郑二公子在这里相会,原是要商量怎么对你下手,想不到你竟会自己送上门来,可省了我们不少力气。”

韦小宝道:“正是。皇上向王子手下那大胡子罕帖摩盘问了三天,什么都知道了。”

桑结和葛尔丹听到罕帖摩的名字,都大吃一惊,同时站起,问道:“什么?”

韦小宝道:“那也没什么。皇上跟罕帖摩说的是蒙古话,叽哩咕噜的,我一句也不懂。后来皇上赏了他好多银子,派他去兵部尚书明珠大人手下办事,过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快些画地图。这些行军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对皇上说:‘皇上,蒙古、西藏,地方太冷,你要派兵去打杖,奴才跟你告个假,到扬州花花世界去逛逛罢。’”

葛尔丹满脸忧色,问道:“你说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韦小宝摇头道:“这种事情,我不大清楚了。皇上说:‘咱们最好只对付一个老家伙。蒙古、西藏要是帮咱们,咱们就当他们是朋友;他们要是帮老家伙,咱们没法子,只好先发制人。’”

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了一眼,心中略宽,都坐了下来。葛尔丹问起罕帖摩的情形,韦小宝于他形貌举止,描绘得活龙活现,不由葛尔丹和桑结不信。

韦小宝见他二人都眉头微蹙,料想他二人得知罕帖摩降清,蒙古、西藏和吴三桂勾结之事已瞒不过小皇帝,生怕康熙先下手为强;眼见双儿和曾柔都给了穴道,躺在地下,那八名亲兵多半均已呜乎哀哉,他这次悄悄来到丽春院,生恐给人发现自己身世秘密,因此徐天川、张勇、赵齐贤等无一得知,看来等到自己给人剁成肉酱,做成了扬州出名的狮子头,不论红烧也罢,清蒸也罢,甚至再加蟹粉,还是无人来救;既无计脱身,只有信口开河,聊胜于坐以待毙,说道:“皇上听说葛尔丹王子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倒也十分佩服的。”

葛尔丹微笑问道:“皇帝也练武功么?怎知道我有武功?”韦小宝道:“皇上自然会武的,还挺不错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显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风,达摩堂、罗汉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风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细细说了。”那日葛尔丹在少林铩羽而去,此刻听韦小宝为他大吹法螺,在桑结之前大有面子,不禁脸现得意之色。

韦小宝道:“少林寺方丈晦聪大师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可是王子殿下衣袖只这么一拂,晦聪方丈便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幸亏他坐下去时,屁股底下恰好有个蒲团,才不摔坏了那几根老骨头……”其实那天葛尔丹是给晦聪袍袖一拂,一交坐在椅上,再也站不起来,韦小宝却把话倒转来说了,心想:“晦聪师兄待我不错,但今日做师弟的身遇血光之灾,眼看就要圆寂坐化,前往西天,只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师兄胜即是败,败即是胜。”嘴里胡言乱语,心中胡思乱想,一双眼睛东张西望,一瞥眼间,只见阿琪似笑非笑,一双妙目盯在葛尔丹脸上,眼光中充满着情意。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恶姑娘想做蒙古王妃。”便道:“皇上说道:‘葛尔丹王子武功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该当娶一个年轻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偷眼向阿琪瞧去,果见她脸上一红,神色间十分关注,接着道:“‘……那陈圆圆虽然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可是现下年纪大了,葛尔丹又何必定要娶她呢?’”

阿琪忍不住道:“谁说他要娶陈圆圆了?又来瞎说!”葛尔丹摇头道:“哪有此事?”

韦小宝道:“是啊。我说:‘启禀皇上:葛尔丹王子殿下有个相好的姑娘,叫做阿琪姑娘……’”阿琪啐了一口,脸上神色却十分欢喜。葛尔丹向她笑吟吟的望了一眼。韦小宝续道:“‘……这位阿琪姑娘武功天下第三,只不及桑结大喇嘛、葛尔丹王子殿下,比之皇上,嘻嘻,似乎还强着一儿,奴才说的是老实话,皇上可别见怪……”

桑结本来听得有些气闷,但听他居然对皇帝说自己是武功天下第一,明知这小鬼的说话十成中信不了半成,但也不自禁怡然自得,鼻中却哼了一声,示意不信。

韦小宝继续道:“皇上说:‘我不信。这小姑娘武功再好,难道还强得过她师父吗?’我说:‘皇上有所不知。这小姑娘的师父,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尼姑,武功本来是很高的,算得上天下第三。可是有一次跟桑结大喇嘛比武,给桑结大喇嘛一掌劈过去,那师太抵挡不住,全身内功散得无影无踪。因此武功天下第三的名号,就给她徒儿抢去了。”

阿琪听他说穿自己的师承来历,心下惊疑不定:“他怎会知道我师父?”

桑结虽未和九难动过手,但十二名师弟尽数在他师徒手下死于非命,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刻听韦小宝宣称九难被自己一掌劈得内功消散,实是往自己脸上大大贴金。他和葛尔丹先前最担心的,都是怕韦小宝揭露自己的丑史,因此均想尽快杀了此人灭口,待听得他将自己的大败说成大胜,倒也不忙杀他了。桑结向阿琪凝视片刻,心想:“我此刻才知,原来你是那白衣小尼姑的徒儿。这中间只怕有儿古怪。”

阿琪问道:“你说陈圆圆什么的,又怎样了?”

韦小宝道:“那陈圆圆,我在昆明是亲眼见过的。不瞒姑娘说,她比我大了好多岁,不过‘天下第一美人’这六个字,的确名不虚传。我一见之下,登时灵魂儿出窍,手脚冰冷,全身发抖,心中只说‘世上哪有这样美貌的人儿?’阿琪姑娘,你的师妹阿珂,算得是很美了,但比之这个陈圆圆,容貌体态,那可差得太多。”

阿琪自然知道阿珂容颜绝美,还胜于己,又知韦小宝对阿珂神魂颠倒,连他都这般说,只怕这话倒也不假,但嘴上兀自不肯服气,说道:“你这小孩儿是个小色迷,见到人家三分姿色,就说成十分。陈圆圆今年至少也四十几岁了,就算从前美貌,现今也不美了。”

韦小宝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象你阿琪姑娘,今年不过十八九岁,当然美得不得了。再过三十年,一定仍然美丽之极,你要是不信,我跟你打个赌。如果三十年后你相貌不美了,我割脑袋给你。”

阿琪嘻的一笑,任何女人听人称自己美貌,自然开心,而当着自己情郎之面称赞,更加心花怒放。何况她对自己容色本就颇有自信,想来三十年后,自己也不会难看多少。

韦小宝只盼她答应打这赌,那么葛尔丹说不定会看在意中人面上,便让自己再活三十年,到那时再放输赢,也还不迟。不料桑结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就可惜你活不过今晚了。阿琪姑娘三十年后的芳容,你没福气见到啦。”

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那也不打紧。只盼大喇嘛和王子殿下记得我这句话,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就知韦小宝有先见之明了。”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韦小宝道:“我到昆明,还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我是送建宁公主去嫁给吴三桂的儿子,你们三位都知道的了。本来这是大大的喜事,可是一进昆明城里,只见每条街上都有人在号啕大哭,隔不了几家,就是一口棺材,许多女人和小孩披麻戴孝,哭得昏天黑地。”

葛尔丹和阿琪齐问:“那为了什么?”

韦小宝道:“我也奇怪得很哪。一问云南的官儿,大家支支吾吾的都不肯说。后来我派亲兵出去打听,才知道了,原来这天早晨,陈圆圆听说公主驾到,亲自出来迎接。她从轿子里一出来,昆明十几万男人就都发了疯,个个拥过去看她,都说天上仙女下凡,你推我拥,踹死了好几千人。平西王帐下的武官兵丁起初拚命弹压,后来见到了陈圆圆,大家刀枪也都掉了下来,个个张大了口,口水直流,只是瞧着陈圆圆。”

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这小孩说话定然加油添酱,不过陈圆圆恐怕当真美貌非凡,能见上一见就好了。”

韦小宝见三人渐渐相信,又道:“王子殿下,平西王麾下有个总兵,叫做马宝,你听过他名字么?”葛尔丹和阿琪都了头。他二人和马宝曾同去少林寺,怎不认得?葛尔丹道:“那天在少林寺中,你也见过他的。”韦小宝道:“是他么?我倒忘了。当日我只留神王子殿下大显神功,打倒少林寺的高僧,没空再瞧旁人,就算稍有一儿空闲,也只顾到向阿琪姑娘的花容月貌偷偷多看上几眼。”阿琪啐了他一口,心中却甚喜欢。

葛尔丹问道:“马总兵又怎么了?”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马总兵也就是这天出的事。他奉平西王将令保护陈圆圆,哪知道他看得陈圆圆几眼,竟也胡里胡涂了,居然过去摸了摸她那又白又嫩的小手。后来平西王知道了,打了他四十军棍。马总兵悄悄对人说:‘我摸的是陈圆圆的左手,本来以为王爷要割了我一只手。早知道只打四十军棍,那么连她右手也摸一摸了。八十下军棍,未必就打得死我。’平西王驾下共有十大总兵,其余九名总兵都羡慕得了不得。这句话传到平西王耳里,他就传下将令,今后谁摸陈圆圆的手,非砍下双手不可。平西王的女婿夏国相,也是十大总兵之一,他就叫高手匠人先做下一双假手。他说自己有时会见到这个天仙似的岳母,万一忍不住要上去摸手,不如自己先做个假手,以免临时来不及定做,这叫做有什么无患。”

葛尔丹只听得张大了口,呆呆出神。桑结不住摇头,连说:“荒唐,荒唐!”也不知是说十大总兵荒唐,还是说韦小宝荒唐。阿琪道:“你见过陈圆圆,怎不去摸她的手?”

韦小宝道:“那是有缘故的。我去见陈圆圆之前,吴应熊先来瞧我,说我千里迢迢的送公主去给他做老婆,他很是感激。他从怀里掏出一副东西,金光闪闪,镶满了翡翠、美玉、红宝石、猫儿眼,原来是一副黄金手铐。”

阿琪问道:“什么手铐,这般珍贵?”

韦小宝道:“是啊,当时我便问他是什么玩意儿,总以为是他送给我的礼物。哪知他喀喇一声,把我双手铐住了。我大吃一惊,叫道:‘额驸,你干么拿我?我犯了什么罪?’吴应熊道:‘钦差大人,你不可会错了意,兄弟是一番好意。你要去见我陈姨娘,这副手铐是非戴不可的,免得你忍耐不住,伸手摸她。倘若单是摸摸她的手,父王冲着你钦差大人的面子,也不会怎样。就只怕你一呀摸,二呀摸,三呀摸的摸起来,父王不免要犯杀害钦差大臣的大罪。大人固然不妥,我吴家可也糟了。’我吓了一跳,就戴了手铐去见陈圆圆。”

阿琪越听越好笑,道:“我可真是不信。”韦小宝道:“下次你到北京,向吴应熊要这副金手铐来瞧瞧,就不由你不信了。他是随身携带的,以便一见陈圆圆,立刻取出戴上,只要慢得一步,那就乖乖不得了。”桑结哼了一声道:“陈圆圆是他庶母,难道他也敢有非礼的举动?”韦小宝道:“他当然不敢,因此随身携带这副金手铐啊。”

阿琪道:“他到了北京,又何必再随身携带?”

韦小宝一怔,心道:“糟糕!牛皮吹破了。”但他脑筋转得甚快,立即说道:“吴应熊本来想立刻回昆明的,又没想在北京长住。留在北京,那是不得已。”桑结瞪了他一眼,道:“那是你恩将仇报了。人家借手铐给你,很够交情,你却阻拦了他,不让他回云南。”

韦小宝摇头道:“吴应熊于我有什么恩?他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桑结奇道:“他得罪你什么了?”韦小宝道:“还不得罪?借手铐给我,那比杀了我老子还恶毒。当时我若不是戴着这副手铐,陈圆圆的脸蛋也摸过了。唉,大喇嘛,王子殿下,只要我摸过陈圆圆那张比花瓣儿还美上一万倍的脸蛋,吴三桂砍下我这一只手又有什么相干?就算他再砍下我一双腿,做成云南宣威火腿,又算得什么?”

三人神驰天南,想象陈圆圆的绝世容光,听了他这几句话竟然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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