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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先生乐事行如栉 小...(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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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官员迎送,贿赂从丰。龙腾小说网 Ltxsfb.com韦小宝自然来者不拒,迤逦南下,行李日重。跟天地会兄弟们说起,说道我们败坏清廷的吏治,贿赂收得越多,百姓越是抱怨,各地官员名声不好,将来起兵造反,越易成功。徐天川等深以为然。

不一日来到扬州。两江总督麻勒吉、江宁巡抚马佑以下,布政使、按察使、学政、淮扬道、粮道、河工道、扬州府知府、江都县知县以及各级武官,早已得讯,迎出数里之外。

钦差行辕设在淮扬道道台衙门,韦小宝觉得太过拘束,只住得一晚,便对道台说要另搬地方。他想行辕所在,最妙不过便是在旧居丽春院中,钦赐衣锦荣归,自是以回去故居最为风光。但钦差大臣将行辕设于妓院,毕竟说不过去,寻思当日在扬州之时,所怀抱的雄心大志,除了开几家大妓院之外,便是将禅智寺前芍药圃中的芍药花尽数连根拔起。

扬州芍药,擅名天下,禅智寺前的芍药圃尤其宏伟,名种千百,花大如碗。韦小宝在十岁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顽童前去游玩,见芍药花开得美丽,折了两朵拿在手中玩耍,给庙中和尚见到了,夺下花朵,还打了他两个耳括子。韦小宝又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闹起来,给那胖大和尚推在地下,踢了几脚。众顽童一哄而前,乱拔芍药。那和尚叫嚷起来,寺里涌出一群和尚与火工,手执棍棒,将众顽童赶开。韦小宝因是祸首,身上着实吃了不少棍棒,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块,回到丽春院,又给母亲罚一餐没饭吃。虽然他终于到厨房中偷吃了一个饱,但对“禅智寺采花受辱”这一役却引为奇耻。次日来到寺前,隔得远远的破口大骂,从如来佛的妈妈直骂到和尚的女儿,宣称:“终有一日,老子要拔光这庙前的芍药,把你这座臭庙踏为平地,掘成粪坑”,直骂到庙中和尚追将出来、他拔足飞奔为止。

过得数年,这件事早就忘了,这日回到扬州,要觅地作为行辕,这才想起禅智寺来,当下跟淮扬道道台说了,有心去作践一番。那道台寻思:“禅智寺是佛门胜地,千年古刹。钦差住了进去,只怕搅得一塌胡涂。”说道:“回大人:那禅智寺风景当真极佳,大人高见,卑职钦佩之至。不过在庙里动用荤酒,恐怕不甚方便。”韦小宝道:“有什么不便?把庙里的菩萨搬了出去,也就是了。”那道台听说要搬菩萨,更吓了一跳,心想这可要闯出祸来,扬州城里众百姓如动了公愤,那可难以处理。当下陪笑请了个安,低声道:“回大人:扬州烟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劳苦功高,来到敝处,卑职自当尽心服侍,已挑了不少善于弹琴唱曲的美貌妞儿,供大人赏鉴。和尚庙里硬床硬板凳,只怕煞风景得很。”

韦小宝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说,那行辕设在何处才是?”那道台道:“扬州盐商有个姓何的,他家的何园,称为扬州名园第一。他有心巴结钦差大人,早就预备得妥妥贴贴,盼望大人光临。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弃,不妨移驾过去瞧瞧。”

这姓何的盐商家财豪富,韦小宝幼时常在他家高墙外走过,听到墙里传出丝竹之声,十分羡慕,只是从无机缘进去望上一眼,当下便道:“好啊,这就去住上几天,倘若住得不适意,咱们再搬便是。扬州盐商多,咱们挨班儿住过去,吃过去,也吃不穷了他们。”

那何园栋宇连云,泉石幽曲,亭舍雅致,建构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黄金白银。韦小宝大为称意,吩咐亲兵随从都住入园中。张勇等四将率领官兵,分驻附近官舍民房。

其时扬州繁华,甲于天下。唐时便已有“十里珠帘,二十四桥风月”之说。到得清初,淮盐集散于斯,更是兴旺。据史籍所载,明末扬州府属共三十七万五千余丁(十六岁以上的男子),明清之际,扬州惨遭清兵屠戮,顺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万七千九百余丁,不但元气已完全恢复,且更胜于昔日。

次日清晨,扬州城中大小官员排班到钦差行辕来参见。韦小宝接见后,宣读圣旨。他不识康熙上谕上的字,早叫师爷教了念熟,这时一个字一个字背将出来,总算记心甚好,倒也没有背错,匆忙中将上谕倒拿了,旁人也没发觉。

众官员听得皇帝下旨豁免扬州府所属各县三年钱粮,还要抚恤开国时兵灾灾户的孤寡,兴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无不大呼万岁,叩谢皇恩浩荡。

韦小宝宣旨已毕,说道:“众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时,皇上吩咐,江苏一省出产殷富,可是近年来吏治松驰,兵备也不整饬,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顿。皇上对扬州百姓这么爱惜,咱们居官的,该当尽心竭力,报答圣恩才是。”文武百官齐声称是,不由得都暗暗发愁。其实这几句话是索额图教他的。韦小宝知道想贿赂收得多,第一是要对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对方有所忌,因此对江苏文武官员恐吓一番,势不可免,只不过这番话要说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又要文诌诌的官腔十足,却非请教索额图不可了。

官样文章做过,自有当地官员去择地兴建忠烈祠,编造应恤灾户名册,差人前赴四乡,宣谕皇上豁免钱粮的德音。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妥,这段时候,便是让他在扬州这销金窝里享福了。此后数日之中,总督、巡抚设宴,布政司、按察司设宴、诸道设宴,自是陈列方丈,罗列珍馐,极尽豪奢,不在话下。

每日里韦小宝都想去丽春院探望母亲,只是酬酢无虚,始终不得其便。钦差大人的母亲在扬州做妓女,这件事可万万揭穿不得。丢脸出丑事小,失了朝廷体统事大,何况韦小宝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亲赴京享福,任由她沦落风尘,实是大大的不孝,给御史参上一本,连皇帝也难以回护。心想只好等定了下来,悄俏换了打扮,去丽春院瞧瞧,然后命亲兵把母亲送回北京安居,务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是。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见风色不对,立刻快马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儿越做越大,越做越开心,这时竟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这官儿长做下去了。

过得数日,这一日是扬州府知府吴之荣设宴,为钦差洗尘。吴之荣从道台那里听到,钦差曾有以禅智寺为行辕之意,心想禅智寺的精华,不过是寺前一个芍药圃,钦差大人属意该寺,必是喜欢赏花。他善于逢迎,早于数日之前,便在芍药圃畔搭了一个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树搭成,树上枝叶一仍如旧,棚内桌椅皆用天然树石,棚内种满花木青草,再以竹节引水,流转棚周,淙淙有声,端的是极见巧思,饮宴其间,便如是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贵人家雕梁玉砌的华堂,又是别有一般风味。

那知韦小宝是个庸俗不堪之人,周身没半根雅骨,来到花棚,第一句便问:“怎么有个凉棚?啊,是了,定是庙里和尚搭来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这里施饭给饿鬼吃。”

吴之荣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脸色十分尴尬,还道钦差大人有意讽刺,只得陪笑道:“卑职见识浅陋,这里布置不当大人的意,实在该死。”

韦小宝见众宾客早就肃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两江总督与韦小宝应酬了几日,已回江宁治所。江苏省巡抚、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苏州,这时都留在扬州,陪伴钦差大臣。其余宾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戴的盐商。

扬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单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细,便有数十种之多,韦小宝虽是本地土生,却也不能尽识。

喝了一会茶,日影渐渐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数千株芍药之上,璀灿华美,真如织锦一般。韦小宝却越看越生气,想起当年被寺中僧人殴辱之恨,登时便想将所有芍药尽数拔起来烧了,只是须得想个藉口,才好下手。正寻思间,巡抚马佑笑道:“韦大人,听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扬一带住过的。淮扬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产好花。”众官只知钦差是正黄旗满洲人,那巡抚这几日听他说话,颇有扬州乡音,于是乘机捧他一捧。

韦小宝正在想着禅智寺的僧人可恶,脱口而出:“扬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抚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颜是个乖觉而有学识之人,接口道:“韦大人所见甚是。扬州的和尚势利,奉承官府,欺辱穷人,那是自古已然。”韦小宝大喜,笑道:“是啊,慕大人是读书人,知道书上写得有的。”慕天颜道:“唐朝王播碧纱笼的故事,不就是出在扬州的吗?”韦小宝最爱听故事,忙道:“什么‘黄布比沙龙’的故事?”

慕天颜道:“这故事就出在扬州石塔寺。唐朝乾元年间,那石塔寺叫做木兰院,诗人王播年轻时家中贫穷……”韦小宝心想:“原来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块黄布。”听他续道:“……在木兰院寄居。庙里和尚吃饭时撞钟为号,王播听到钟声,也就去饭堂吃饭。和尚们讨厌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饭,吃完了饭再撞钟。王播听到钟声,走进饭堂,只见僧众早已散去,饭菜已吃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妈的和尚可恶。”慕天颜道:“是啊,吃一餐饭,费得几何?当时王播心中惭愧,在壁上题诗道:‘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者(‘门’加‘者’)黎饭后钟。’”

韦小宝问道:“‘者黎’是什么家伙?”众官和他相处多日,知道这位钦差大人不是读书人,旗人的功名富贵多不从读书而来,也不以为奇。慕天颜道:“者黎就是和尚了。”韦小宝头道:“原来就是贼秃。后来怎样?”

慕天颜道:“后来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镇守扬州,他又到木兰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对他大为奉承。他去瞧瞧当年墙上所题的诗还在不在,只见墙上黏了一块名贵的碧纱,将他题的两句诗笼了起来,以免损坏。王播很是感慨,在后面又续了两句诗道:‘三十年前尘土面,如今始得碧纱笼。’”韦小宝道:“他定是把那些贼秃捉来大打板子了?”慕天颜道:“王播是风雅之士,想来题两句诗稍示讥讽,也就算了。”韦小宝心想:“倘若是我,哪有这么容易罢手的?不过要我题诗,可也没有这本事。老子只会拉屎,不会题诗。”

说了一会故事,撤茶斟酒。韦小宝四下张望,隔座见王进宝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动,说道:“王将军,你曾说战马吃了芍药,那就特别雄壮,是不是?”一面说,一面向他大做眼色。王进宝不明其意,说道:“这个……”韦小宝道:“皇上选用名种好马,什么蒙古马、西域马、川马、滇马,皇上都吩咐咱们要小心饲养,是不是?”康熙着意于蓄马,王进宝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说得是。”韦小宝道:“你熟知马性,在北京之时,你说如给战马吃了芍药,奔跑起来便快上一倍。皇上这般爱马,咱们做奴才的,自该上仰圣意。如把这里的芍药花掘起来送去京师,交给兵部车驾司喂马,皇上得知,必定龙颜大悦。”

众人一听,个个神色十分古怪。芍药花能壮马,倒是第一次听见,瞧王进宝唯唯否否的模样,显是不以为然,只是不敢公然驳回而已。但韦小宝开口皇上,闭口皇上,抬出皇帝这大帽子来,又有谁敢稍示异议?眼见这千余株名种芍药要尽毁于他手,扬州从此少了一个名胜,却不知这位韦大人何以如此痛恨这些芍药?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知府吴之荣道:“韦大人学识渊博,真是教人佩服。这芍药根叫做赤芍,《本草纲目》中是有的,说道功能去瘀活血。芍药的名称中有个‘药’字,可见古人就知它是良药。马匹吃了芍药,血脉畅通,自然奔驰如飞。大人回京之时,卑职派人将这里的芍药花都掘了,请大人带回京城。”众官一听,心中都暗骂吴之荣卑鄙无耻,为了迎逢上官,竟要毁去扬州的美景。韦小宝拍手笑道:“吴大人办事干练,好得很,好得很。”吴之荣大感荣幸,忙下坐请安,说道:“谢大人夸奖。”

布政司慕天颜走出花棚,来到芍药丛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回入座中,双手呈给韦小宝,笑道:“请大人将这朵花插在帽上,卑职有个故事说给大人听。”

韦小宝一听又有故事,便接过花来,只见那朵芍药瓣作深红,每一瓣花瓣拦腰有一条黄线,甚是娇艳,便插在帽上。

慕天颜道:“恭喜大人。这芍药有个名称,叫作‘金带围’,乃是十分罕有的名种。古书上记载得有,见到这‘金带围’的,日后会做宰相。”

韦小宝笑道:“哪有这么准?”慕天颜道:“这故事出于北宋年间。那时韩魏公韩琦镇守扬州,就在这禅智寺前的芍药圃中,忽有一株芍药开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红,腰有金线,便是这金带围了。这种芍药从所未有,极是珍异。下属禀报上去,韩魏公驾临观赏,十分喜欢,见花有四朵,便想再请三位客人,一同赏花。”韦小宝从帽上将花取下再看,果觉红黄相映,分外灿烂。那一条金色横纹,更是百花所无。

慕天颜道:“那时在扬州有两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学见识之人。韩魏公心想,花有四朵,人只三个,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请一个人罢,名望却又配不上。正在踌躇,忽有一人来拜,却是陈升之,那也是一位大名士。韩魏公大喜,次日在这芍药圃前大宴,将四朵金带围摘了下来,每人头上簪了一朵。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这四人后来都做了宰相。”

韦小宝笑道:“这倒有趣。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读书人,会做诗做文章,兄弟可比不上了。”慕天颜道:“那也不然。北宋年间,讲究读书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马上得天下,皇上最看重的,却是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韦小宝听到“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这九字评语,不由得大为欢喜,连连头。

慕天颜道:“韩魏公封为魏国公,那不用说了。王安石封荆国公,王珪封歧国公,陈升之封秀国公。四位名臣不但都做宰相,而且都封国公,个个既富贵,又寿考。韦大人少年早达,眼下已封了伯爵,再升一级,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是公爵了。就算封王、封亲王,那也是指日间的事。”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如慕大人金口,这里每一位也都升官发财。”众官一齐站起,端起酒杯,说道:“恭祝韦大人加官晋爵,公侯万代。”

韦小宝站起身来,和众官干了一杯,心想:“这官儿既有学问,又有口才,会说故事,讨人欢喜。要是叫他到北京办事,时时听他说说故事,不强似说书先生吗?这人天生是马屁大王,取个名儿叫慕天颜,摆明了想朝见皇上。”

慕天颜又道:“韩魏公后来带兵,镇守西疆。西夏人见了他怕得要死,不敢兴兵犯界。西夏人当时怕了宋朝两位大臣,一位就是韩魏公韩琦,另一位是范文正公范仲淹。当时有两句话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将来韦大人带兵镇守西疆,那是‘军中有一韦,西贼见之忙下跪’!”

韦小宝大乐,说道:“‘西贼’两字妙得很,平西王这西……”忽然心想:“吴三桂还没起兵造反,可不能叫他‘西贼’。”忙改口道:“平西王镇守西疆,倒也太平无事,很有功劳。”吴之荣道:“平西王智勇双全,劳苦功高,爵封亲王,世子做了额驸。将来韦大人大富大贵,寿比南山,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无异。”韦小宝心中大骂:“辣块妈妈,你要我跟吴三桂这大汉奸一般无异。这老乌龟指日就要脑袋搬家,你叫我跟他一样!”

慕天颜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动向,日前见到邸报,皇上下了撤藩的旨意,便料到吴三桂要倒大霉,这时见韦小宝脸色略变,更是心中雪亮,说道:“韦大人是皇上亲手提拔的大臣,乃是圣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国家栋梁。平西王目前虽然官爵高,终究是不能跟韦大人比的。吴府尊这个比喻,有不大对。韦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韦皋,曾大破吐蕃兵四十八万,威震西陲。当年朱?造反,派人邀韦忠武王一同起兵。忠武王对皇帝忠心不贰,哪肯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立刻将反贼的使者斩了,还发兵助朝廷打平反贼,立下大功。韦大人相貌堂堂,福气之大,无与伦比,想必是韦忠武王传下来的福泽。”

韦小宝微笑头。其实他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只因母亲叫做韦春芳,就跟了娘姓。想不到姓韦的还有这样一位大有来头人物,这布政司硬说是自己的祖先,那是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听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吴三桂要造反,这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吴之荣给慕天颜这么一驳,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司撞,说道:“听说韦大人是正黄旗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他是满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韦皋拉得上干系?”慕天颜笑道:“吴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圣天子在位,对天下万民,一视同仁,满汉一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见?”这几句话实在有些强辞夺理,吴之荣却不敢再辩,心想再多说得几句,说不定更会得罪钦差,当下连声称是。

慕天颜道:“平西王是咱们扬州府高邮人,吴府尊跟平西王可是一家吗?”吴之荣并非扬州高邮人,本来跟吴三桂没什么干系,但其时吴三桂权势薰天,他趋焰附势,颇以姓吴为荣,说道:“照族谱的排行,卑职比平西王矮了一辈,该称王爷为族叔。”

慕天颜了头,不再理他,向韦小宝道:“韦大人,这金带围芍药,虽然已不如宋时少见,如此盛开,却也异常难得。今日恰好在韦大人到来赏花时开放,这不是巧合,定是有天意的。卑职有一小小意见,请大人定夺。”韦小宝道:“请老兄指教。”

慕天颜道:“指教二字,如何敢当?那芍药花根,药材行中是有的,大人要用来饲马,想药材铺中制炼过的更有效力。卑职吩咐大量采购,运去京师备用。至于这里的芍药花,念着它们对大人报喜有功,是否可暂且留下?他日韦大人挂帅破贼,拜相封王,就如韩魏公、韦忠武王一般,再到这里来赏花,那时金带围必又盛开,迎接贵人,岂不是一桩美事?据卑职想来,将来一定是戏文都有得做的。”

韦小宝兴高采烈,道:“你说戏子扮了我唱戏?”慕天颜道:“是啊,那自然要一个俊雅漂亮的小生来扮韦大人了,还有些白胡子、黑胡子、大花脸、白鼻子小丑,就扮我们这些官儿。”众官都哈哈大笑。韦小宝笑道:“这出戏叫做什么?”慕天颜向巡抚马佑道:“那得请抚台大人题个戏名。”他见巡抚一直不说话,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马佑笑道:“韦大人将来要封王,这出戏文就叫做‘韦王簪花'罢?”众官一齐赞赏。

韦小宝心中一乐,也就不再计较当年的旧怨了,心想:“老子做宰相是做不来的,大破西贼,弄个王爷玩玩,倒也干得过,倘若拔了这些芍药,只怕兆头不好。”一眼望出去,见花圃中的金带围少说也还有几十朵,心想:“哪里便有这许多宰相了,难道你们个个都做宰相不成?抚台、藩台还有些儿指望,这吴之荣贼头狗脑,说什么也不象,将来戏文里的白鼻子小丑定是扮他。”明知布政司转弯抹角、大费心机的一番说话,意在保全这禅智寺前的数千株芍药,做官的诀窍首在大家过得去,这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你既然捧了我,我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扬州通城的官儿脸上都下不来。当下不再提芍药之事,笑道:“将来就算真有这一出戏,咱们也都看不着了,不如眼前先听听曲子罢!”

众官齐声称是。吴之荣早有预备,吩咐下去。只听得花棚外环珮玎珰,跟着传来一阵香风。韦小宝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果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进花棚,向韦小宝行下礼去,娇滴滴的说道:“钦差大人和众位大人万福金安,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见这女子三十来岁年纪,打扮华丽,姿色却是平平。笛师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来,唱的是杜牧的两首扬州诗: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笛韵悠扬,歌声宛转,甚是动听。韦小宝瞧着这个歌妓,心中却有些不耐烦起来。那女子唱罢,又进来一名歌妓。这女子三十四五岁年纪,举止娴雅,歌喉更是熟练,纵是最细微曲折之处,也唱得抑扬顿挫,变化多端。唱的是秦观一首“望海潮”词:

“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朱帘十里春风。豪杰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这首词确是唱得极尽佳妙,但韦小宝听得十分气闷,忍不住大声打了个呵欠。

那“望海潮”一词这时还只唱了半阕,吴之荣甚是乖觉,见钦差大人无甚兴致,挥了挥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礼退下。吴之荣陪笑道:“韦大人,这两个歌妓,都是扬州最出名的,唱的是扬州繁华之事,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哪知韦小宝听曲,第一要唱曲的年青美貌,第二要唱的是风流小调,第三要唱得浪荡风骚。当日陈圆圆以倾国倾城之貌,再加连说带唱,一路解释,才令他听完一曲“圆圆曲”。眼前这两个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什么东西,他打了个呵欠,已可算是客气之极了,听得吴之荣问起,便道:“还好,还好,就是太老了一。这种陈年宿货,兄弟没什么胃口。”

吴之荣道:“是,是。杜牧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的确是太陈旧了。有一首新诗,是眼下一个新进诗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写的是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得很,新鲜得很。”作个手势,侍役传出话去,又进来一名歌妓。

韦小宝说“陈年宿货”,指的是歌妓,吴之荣却以为是说诗词太过陈旧。韦小宝对他所说的什么杜牧之、秦少游,自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得很,新鲜得很”这句话,心想:“既是新鲜得很的扬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

那歌妓走进花棚,韦小宝不看倒也罢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登时便要发作。原来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鬓边已见白发,额头大有皱纹,眼应大而偏细,嘴须小而反巨。见这歌妓手抱琵琶,韦小宝怒火更盛,心想:“凭你也来学陈圆圆!”却听弦索一动,宛如玉响珠跃,鹂啭燕语,倒也好听。只听她唱道:

“淮山浮远翠,淮水漾深绿。倒影入楼台,满栏花扑扑。谁知阛?”外,依旧有芦屋。时见淡妆人,青裙曳长幅。”

歌声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韵节,时而如流水淙淙,时而如银铃丁丁,最后“青裙曳长幅”那一句,琵琶声若有若无,缓缓流动,众官无不听得心旷神怡,有的凝神闭目,有的摇头晃脑。琵琶声一歇,众官齐声喝采。慕天颜道:“诗好,曲子好,琵琶也好。当真是荆钗布裙,不掩天香国色。不论做诗唱曲,从淡雅中见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韦小宝哼了一声,问那歌妓:“你会唱‘十八摸’罢?唱一曲来听听。”

众官一听,尽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脸色大变,突然间泪水涔涔而下,转身奔出,拍的一声,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也不拾起,径自奔出。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你不会唱,我又不会罚你,何必吓成这个样子?”

那“十八摸”是极淫秽的小调,连摸女子身上十八处所在,每一摸有一样比喻形容。众官虽然人人都曾听过,但在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岂不是大玷官箴?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扬州久享盛名,不但善于唱诗,而且自己也会做诗,名动公卿,扬州的富商巨贾等闲要见她一面也不可得。韦小宝问这一句,于她自是极大的羞辱。

慕天颜低声道:“韦大人爱听小曲,几时咱们找个会唱的来,好好听一听。”韦小宝道:“连‘十八摸’也不会唱,这老婊子也差劲得很了。几时我请你去鸣玉坊丽春院去,那边的婊子会唱的小调多得很。”此言一出口,立觉不妥,心想:“丽春院是无论如何不能请他去的。好在扬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随便那一家都好玩。”举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众文官听他出语粗俗,都有些尴尬,借着喝酒,人人都装作没听见。一干武将却脸有欢容,均觉和钦差大人颇为志同道合。

便在此时,只见一名差役低着头走出花棚,韦小宝见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动:“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谁啊?”但后来这差役没再进来,过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几杯酒,韦小宝只觉跟这些文官应酬索然无味,既不做戏,又不开赌,实在无聊之极,心里只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头发边……”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已够了,告辞。”向巡抚、布政司、按察司等几位大员拱拱手,便走了出去。众官齐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轿。

韦小宝回到行辕,吩咐亲兵说要休息,不论什么客来,一概挡驾不见,入房换上了一套破烂衣衫。那是数日前要双儿去市上买来的一套旧衣,买来后扯破数处,在地下践踏一过,又倒上许多灯油,早已弄得污秽油腻不堪。帽子鞋袜,连结辫子的头绳,也都换了破旧的劣货。从炭炉里抓了一把炉灰,用水调开了,在脸上、手上乱涂一起,在镜子里一照,果然回复了当年丽春院里当小厮的模样。

双儿服侍他更换衣衫,笑道:“相公,戏文里钦差大臣包龙图改扮私访,就是这个样子吗?”韦小宝道:“差不多了,不过包龙图生来是黑炭脸,不用再搽黑灰。”双儿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独个儿的,要是遇上了什么事,没个帮手。”韦小宝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妞儿是去不得的。”说着便唱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双儿的脸蛋边……”伸手去摸她脸。双儿红着脸嘻嘻一笑,避了开去。

韦小宝将一大叠银票塞在怀里,又拿了一包碎银子,捉住双儿,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从后门溜了出去。守卫后门的亲兵喝问:“干什么的?”韦小宝道:“我是何家奶妈的儿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着吗?”那亲兵一怔,心中还没算清这亲戚关系,韦小宝早已出门。

扬州的大街小巷他无不烂熟,几乎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不多时便来到瘦西湖畔的鸣玉坊,隐隐只听得各处门户中传出箫鼓丝竹,夹着猜拳唱曲、呼幺喝六。这些声音一入耳,当真比钧天仙乐还好听十倍,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丽春院外,但见门庭依旧,跟当年离去时并无分别。他悄悄走到院侧,推开边门,溜了进去。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母亲房外,一张之下,见房里无人,知道母亲是在陪客,心道:“辣块妈妈,不知是哪个瘟生这当儿在嫖我妈妈,做我的干爹。”走进房中,见床上被褥还是从前那套,只是已破旧得多,心想:“妈妈的生意不大好,我干爹不多。”侧过头来,见自己那张小床还是摆在一旁,床前放着自己的一对旧鞋,床上被褥倒浆洗得干干净净。走过去坐在床上,见自己的一件青布长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头微有歉意:“妈是在等我回来。他妈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没差人送钱给妈,实在记心不好。”横卧在床,等母亲回来。

妓院中规矩,嫖客留宿,另有铺陈精洁的大房。众妓女自住的小房,却颇为简陋。年青貌美的红妓住房较佳,象韦小宝之母韦春芳年纪已经不小,生意冷落,老鸨待她自然也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间薄板房。

韦小宝躺了一会,忽听得隔房有人厉声喝骂,正是老鸨的声音:“老娘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来,你推三阻四,总是不肯接客,哼,买了你来当观世音菩萨,在院子里供着好看么?打,给我狠狠的打!”跟着鞭子着肉声、呼痛声、哭叫声、喝骂声,响成一片。

这种声音韦小宝从小就听惯了,知道是老鸨买来了年轻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顿鞭子实是稀松平常。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什么针刺指甲、铁烙皮肉,种种酷刑都会逐一使了出来。这种声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阕别已久,这时又再听到,倒有些重温旧梦之感,也不觉得那小姑娘有什么可怜。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头撞死给你看!”老鸨吩咐龟奴狠打。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哭叫不屈。龟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说罢。”老鸨道:“拖这小贱货出去。”龟奴将小姑娘扶了出去,一会儿又回进房来。老鸨道:“这贱货用硬的不行,咱们用软的,给她喝迷春酒。”龟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老鸨道:“蠢才!把迷春酒混在肉里,不就成了。”龟奴道:“是,是。七姐,真有你的。”

韦小宝凑眼到板壁缝去张望,见老鸨打开柜子,取出一瓶酒来,倒了一杯,递给龟奴。只听她说道:“叫了春芳陪酒的那两个公子,身边钱钞着实不少。他们说在院子里借宿,等朋友。这种年轻雏儿,不会看中春芳的,待会我去跟他们说,要他们梳笼这贱货,运气好的话,赚他三四百两银子也不希奇。”龟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财进宝,我也好托你的福,还一笔赌债。”老鸨骂道:“路倒尸的贱胚,辛辛苦苦赚来几两银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张骨牌里。这件事办得不好,小心我割了你的乌龟尾巴。”

韦小宝知道“迷春酒”是一种药酒,喝了之后就人事不知,各处妓院中用来迷倒不肯接客的雏妓,从前听着只觉十分神奇,此时却知不过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药,可说寻常得紧,心想:“今日我的干爹是两个少年公子?是什么家伙,倒要去瞧瞧。”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厅”外,站在向来站惯了的那个圆石墩上,凑眼向内张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来,他必定站在这圆石墩窥探,此处窗缝特大,向厅内望去,一目瞭然,客人侧坐,却见不到窗外的人影。他过去已窥探了不知几百次,从来没碰过钉子。

只见厅内红烛高烧,母亲脂粉满脸,穿着粉河谛衫,头上戴了一朵红花,正在陪笑给两个客人斟酒。韦小宝细细瞧着母亲,心想:“原来妈这么老了,这门生意做不长啦,也只有这两个瞎了眼的瘟生,才会叫她来陪酒。妈的小调唱得又不好听,倘若是我来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妈,倒贴我一千两银子也不会叫她。”只听他母亲笑道:“两位公子爷喝了这杯,我来唱个‘相思五更调’给两位下酒。”

韦小宝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妈的小调唱来唱去只是这几只,不是‘相思五更调’,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扇风二人凉’,总不肯多学几只。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转念一想,险些笑了出来:“我学武功也不肯用心,原来我的懒性儿,倒是妈那里传下来的。”

忽听得一个娇嫩的声音说道:“不用了!”这三字一入耳,韦小宝全身登时一震,险些从石墩上滑了下来,慢慢斜眼过去,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挡住了酒杯,从那只纤手顺着衣袖瞧上去,见到一张俏丽脸庞的侧面,却不是阿珂是谁?韦小宝心中大跳,惊喜之心难以抑制:“阿珂怎么到了扬州?为什么到丽春院来,叫我妈陪酒?她女扮男装来到这里,不叫别人,单叫我妈,定是冲着我来了。原来她终究还有良心,记得我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啊哈,妙极,妙之极矣!你我夫妻团圆,今日洞房花烛,我将你双手抱在怀里……”

突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吴贤弟暂且不喝,待得那几位蒙古朋友到来……”韦小宝耳中嗡的一声,立知大事不妙,眼前天旋地转,一时目不见物,闭目定得一定神,睁眼看去,坐在阿珂身侧的那个少年公子,却不是台湾的二公子郑克爽是谁?

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给郑克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杯里。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韦春芳笑道:“啊哟,小相公脸皮嫩,看不惯这调调儿。你以后天天到这里来玩儿,只怕还嫌人家不够风情呢。小相公,我叫个小姑娘来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韦春芳笑道:“啊,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站起身来,往阿珂怀中坐下去。

韦小宝只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我的老婆来嫖我的妈妈。”只见阿珂伸手一推,韦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韦小宝大怒,心道:“小婊子,你推你婆婆,这般没上没下!”

韦春芳却不生气,笑嘻嘻站起身来,说道:“小相公就是怕丑,你过来坐在我的怀里好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对郑克爽道:“我要去了!什么地方不好跟人会面,为什么定要在这里?”郑克爽道:“大家约好了在这里的,不见不散。我也不知原来是这等肮脏地方。喂,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坐着。”最后这句话是对韦春芳说的。

韦小宝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广西柳江边上,你哀求老子饶你狗命,罚下重誓,决不再跟我老婆说一句话,今日竟然一同来嫖我妈妈。嫖我妈妈,倒也罢了,你跟我老婆却不知已说了几千句、几万句话。那日没割下你的舌头,实是老子大大的失策。”

韦春芳打起精神,伸手去搂郑克爽的头颈。郑克爽将她手臂一把推开,说道:“你到外面去罢,咱兄弟俩有几句话说。等我叫你再进来。”韦春芳无奈,只得出厅。郑克爽低声道:“珂妹,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成就大事,咱们只好忍耐着儿。”阿珂道:“那葛尔丹王子不是好人,他为什么约你到这里来会面?”

韦小宝听到“葛尔丹王子”五字,寻思:“这蒙古混蛋也来了,好极,好极,他们多半是在商量造反。老子调兵遣将,把他们一网打尽。”

只听郑克爽道:“这几日扬州城里盘查很紧,旅店客栈中的客人,只要不是熟客,衙役捕快就来问个不休,倘若露了行迹,那就不妙了。这妓院中却没公差前来罗唣。咱们住在这里,稳妥得很。我跟你倒也罢了,葛尔丹王子一行人那副蒙古模样,可惹眼得很。再说,你这么天仙般的相貌,倘若住了客店,通扬州的人都要来瞧你,迟早定会出事。”阿珂浅浅一笑,道:“不用你油嘴滑舌的讨好。”郑克爽伸臂搂住她肩头,在她嘴角边轻轻一吻,笑道:“我怎么油嘴滑舌了?要是天仙有你这么美貌,什么吕纯阳、铁拐李,也不肯下凡了,每个神仙都留在天上,目不转睛的瞧着我的小宝贝儿。”阿珂嗤的一笑,低下头去。

韦小宝怒火冲天,不可抑制,伸手一摸匕首,便要冲进去火并一场,随即转念:“这小子武功比我强,阿珂又帮着他。我一冲进去,奸夫淫妇定要谋杀亲夫。天下什么事都好做,就是武大郎做不得。”当下强忍怒火,对他二人的亲热之态只好闭目不看。

只听阿珂道:“哥哥,到底……”这“哥哥”两字一叫,韦小宝更是酸气满腹,心道:“他妈的好不要脸,连‘哥哥’也叫起来了。”她下面几句说话,就没听入耳中。只听郑克爽道:“他在明里,咱们在暗里。葛尔丹手下的武士着实厉害,包在我身上,这一次非在他身上刺几个透明窟窿不可。”阿珂道:“这家伙实在欺人太甚,此仇不报,我这一生总是不会快活。你知道,我本来是不肯认爹爹的,只因他答应为我报仇,派了八名武功好手陪我来一同行事,我才认了他。”韦小宝心道:“是谁得罪了你?你要报仇,跟你老公说好了,没什么办不到的事,又何必认了吴三桂这大汉奸做爹爹。”

郑克爽道:“要刺死他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各处官兵戒备严密,得手之后要全身而退,就不大容易。咱们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下手。”阿珂道:“爹爹答应我派人来杀了这人,也不是全为了我。他要起兵攻打清廷,这人是个大大的阻碍。他吩咐我千万别跟妈说,我就料到他另有私心。”郑克爽道:“你跟你妈说了没有?”阿珂摇摇头,说道:“没有。这种事情越隐秘越好,说不定妈要出言阻止,我如不听她的话,那也不好,还不如不说。”韦小宝心想:“她要行刺什么人?这人为什么是吴三桂起兵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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