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也就到了开稀饭的时候了。龙腾小说 Ltxsfb.com那边金太太屋子里吃晚餐,因为儿辈们都散了,一个人吃的时候居多,有时金铨也就于此时进来,和金太太吃饭,藉以陪着说笑。这晚晌,金太太想起老头子有一星期不曾共饭了,倒有奇异起来。金太太越想越有疑惑。这屋子里伺候杂事的,就是陈二姐一人,她是个中年的孀居,有些话,又不便和她说。一人喝罢了稀饭,因道:“今天晚上,天气暖和得很,这水汽管子,热得受不了,我到外面透透空气去罢。”说着,就慢慢地踱到外面来。陈二姐追出来道:“太太,晚上的风吹得怪凉,另……。”金太太喝道:“别嚷,别嚷,我就只在廊子下走走。”陈二姐不敢作声,退进屋子去了。金太太在廊子下转了半个圈圈,不觉踱到小跨院子门边来。这里就是翠姨的私室。除了丫头玉儿,还有一个老妈子伺候她。这时下房都熄了电灯了,只有上房的玻璃窗子有电光。那电光带着紫色,和跳舞厅里,夜色深沉、酒醉酣舞的时候一样的颜色。金太太想了一想,她屋子里哪有这样的灯光?是了,翠姨曾说在床头边要安盏红色电灯泡,这大概是床头边的电灯泡了。金太太正在凝想,不党触着廊下一只白瓷小花盆,当的一声响。自己倒吓了一跳,向后一缩,站着靠了圆月亮门,再一看时,只见玻璃窗边,伸出一只粉臂,拉着窗纱,将玻璃掩上了。窗子里的灯光,就格外朦胧。金太太呆呆地站了一会,却听到金铨的嗓子,在屋子里咳嗽了几声。金太太一个人冲口而出的,轻轻骂了一句道:“越老越糊涂。”也就回房去了。金太太走回房去,连忙将房门一关,插上了横闩,只一回身,就看到陈二姐走了过来,她笑道:“太太,你怎么把我也关在屋子里?”金太太这才知道只管关门,忘了有人在屋子里,不觉笑了起来。陈二姐开了门,自己出去了。这里金太太倒不要睡觉,又自斟了一杯茶,坐在沙发椅上慢慢地喝将起来。自己只管一人发闷,就不觉糊里糊涂地坐到两钟了。空想也是无益,便上床安歇了。
次日吃午餐的时候,叫人到金铨办公室里去看看,由衙门里回来没有?打听的结果,回来说总理刚到那屋子里去,今天还没有上衙门呢。金太太坐了一会,缓缓踱到办公室来。在门帘子外,先问了一声谁在这里?有金贵在旁答应出来了。金太太道:“没有什么事,我看有没有人在这里呢?你们是只顾玩,公事不管罢了,连性命不管,也没有关系的。”金贵也不知什么事得罪了太太,无故碰一个钉子,只得退到一边,连喳了几声。金太太一掀帘子,走进房去,只见金铨靠住了沙发抽雪茄。金太太进来,他只是笑了一笑,没说什么,也没起身。金太太道:“今天早上,你没有上衙门去吗?”金铨道:“没有什么公事,今天可以不去。”金太太道:“你什么时候起来的?”问到这句话,金铨越发地笑起来了,因道:“今天为什么盘问起这个来了哩?”金太太道:“你笑什么?我是问你正话。”金铨笑道:“说正话,反正不是说气话,怎么不笑呢?说正话,你有什么问题要提出来呢?”金太太道:“正经莫过于孔夫子,孔夫子曾说过,君子有三戒。这三戒怎么分法呢?”金铨听了这话,看着夫人的颜色,笑道:“这有什么难懂?分为老壮少罢了。”金太太道:“老时候呢?”金铨将嘴里雪茄取出来,以三个指头夹住,用无名指向雪茄弹着,伸到痰盂子上去落灰。那种很安适而自然的样子,似乎绝不为什么担心,笑着答道:“这有什么不能答的呢?孔子说,戒之在得。得呀,就是贪钱的意思。”问道:“壮年的时候呢?”答:“戒之在斗。那就是和人生气的意思。”问道:“少年的时候呢?”
金铨又抽上雪茄了,靠着沙发,将腿摇曳了几下,笑道:“戒之在色。要不要下注解呢?”说着望了他夫人。金太太了头道:“哦!少年戒色,壮年和老年就不必戒的,是这样说吗?”金铨笑道:“孔子岂会讲这一家子理?他不过是说,每个时候,有一个最容易犯的毛病,就对那个毛病特别戒严。”金太太连摇着头道:“虽然是孔子说的话,不容后人来驳,但是据我看来,有不对。如今年老的人哪,他的毛病,可不是贪钱呢。你相信我这话,不相信我这话呢?”说到这里,金铨却不向下说了,他站了起来,将雪茄放在玻璃缸子上,连忙一推壁下的悬镜,露出保险箱子来,就要去开锁。原来这箱子是专门存放要紧的公文的。金太太道:“我要不来和你说话,你就睡到下午三钟起来也没有事。我一来找你,你就要办公了。”金铨又把玻璃缸子上的雪茄拿起,笑道:“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我们两不妨碍。”金太太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来和你说话,完全是好意。你若不信,我也不勉强要你信。”金铨口里含着雪茄,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笑道:“你这话,我有不明白。”金太太道:“你不明白吗?那就算了。只是我对于你有一个要求,从今天起,请你不必到里边去了,就在这边楼上那间屋子里安歇。据我看,你身上有毛病,应该要养周年半载。”金铨笑道:“就是这事吗?我虽然寂寞一,老头子了,倒无所谓。可是这样一来,连自己家里的晚辈,和那些下人,都会疑心我们发生了什么裂痕?”金太太道:“决不,决不,决不能够的。”说时,将脚在地板上连连踏了几下。又道:“你若不照我的话办,也许真发生裂痕呢。谁要反对这事,谁就对你不怀好意。我非……”金铨笑道:“得,得,就是这样办罢。不要拖泥带水,牵上许多人。”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有了我这一个拖泥带水的,你比请了十个卫生顾问还强呢。你心里要明白一。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乎你。”
说毕,马上站起身,就走出他的屋子了。刚刚走出这办公室的屋子,一到走廊外,就见翠姨打扮得象个花蝴蝶子似的,远远地带着一阵香风,就向这边来。她一遇到了金太太,不觉向后退了一步,金太太一看身边无人,将脸色一正道:“他这会子正有公事要办,不要去打他的搅了。”翠姨笑道:“我不是去见总理的。今天陈总长太太有电话来,请太太和我去吃便饭。我特意来问一声,太太去我就去,太太不去我又不懂规矩,我就不去了。”金太太本来不高兴,见她这种和颜悦色的样子,又不好怎样申斥,便淡淡地答道:“我不去。你要去,你就去罢。”翠姨道:“那我也不去了。”没着话时,闪到一边,就陪着金太太,一路走到屋里来,又在金太太屋子里陪着谈了一会话。因大夫瞧玉芬的病刚走,便道:“我瞧瞧她去。病怎么还没有好呢?”这就走出来了。先到玉芬屋子里坐着,听到清秋这两天身体也常是不好,又弯到清秋这院子里来。走进院子,便闻到一种很浓厚的檀香味儿,却是一声音也没有。一掀帘子,只见清秋卧室里,绿幔低垂,不听到一些响动。再掀开绿幔,钻了进去,却见清秋斜靠在沙发上,一手撑了头,一手拿了一本大字的线装书,口里唧唧哝哝地念着。沙发椅旁边,有一个长脚茶几,上面只放了一个三脚鼎,有一缕细细的青烟,由里面直冒上空际。看那烟只管突突上升,一也不乱,这也就觉得这屋子里是十分的安静,空气都不流动的。清秋一抬头,看见她进来,连忙将书放下,笑着站起来道:“姨娘怎么有工夫到我这里来谈谈?请坐请坐。”翠姨笑道:“你真客气。以后把这个娘字免了,还是叫我翠姨罢。我比你大不了几岁,这个娘字我不敢当。”说着,拉了清秋的手,一块儿在沙发上坐下了。因摸着她的手道:“我听说你身上不大舒服,是吗?”清秋笑道:“我的身体向来单弱,这几月来,都是这样子的。”翠姨拍着她的肩膀,笑着轻轻地道:“你不要是有了喜了吧?可别瞒人啦。你们这种新人物,总也不会为了这个害臊吧?”清秋脸一红道:“我才不会为这个害臊呢,我向来就是这个样子。”翠姨道:“老七在家,你就陪着老七。老七不在家,你也苦守着这个屋子作什么?随便在哪个屋子里坐坐谈谈都可以,何必老闷着看书?我要学你这样子,只要两三天,我就会闷出病来的。”清秋笑道:“这话我也承认。你是这样,就会闷成病。可是我要三天不这样,也会闷成病的。”翠姨道:“可不是!我就想着,我们这种人,连读书的福气都没有。”清秋笑道:“你说这话,我就该打,难道我还在长辈面前,卖弄认识字吗?姨娘,你别看我认识几个字,我是十二分无用,什么也不懂,说话也不留心,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全不知道。我有不对的事,姨娘尽管指教我。”
翠姨对于这些少奶奶们向来不敢以长辈自居的,少奶奶们虽不敢得罪她,可是总不恭维她,现在见清秋对她这样客气,心里反老大地不过意。笑道:“我又懂得什么呢?不过我比你早到金家来几年,这里一些人的脾气,都是知道的。其实这里的人除了玩的时候,大家不常在一处,各干各的,彼此不发生什么关系。你不喜欢玩,更是看你的书去好了。漫说你这样的聪明人,用不着人来说,就是个傻子,也不要紧。不过你也不可以太用功了,大家玩的时候,你也可以凑在一处玩玩。你公公就常说什么人是感情动物,联络联络感情,彼此就格外相处得好的,这话我倒也相信。二十块底的小麻雀,他们也打的,玩玩不伤脾胃。听戏,看电影,吃馆子,花钱很有限,而且那是大家互相作东的。你听我的话没有错,以后也玩一玩,省得那些不懂事的下人,说你……”说到这里,翠姨顿了一顿,笑了一笑,才接着道:“说你是书呆子罢了,也没有说别的。”清秋听了她的话,自然很感激,也不去追求是不是人家仅笑她书呆子。可是要照着这样办,越发是向堕落一条路上走。因对她笑道:“谁不愿玩?可是我什么玩意儿也不行。那还得要姨娘指导指导呢。”翠姨笑道:“行哪,你说别的事,我是不在行,若要说到玩,我准能来个双份儿。”清秋道:“年轻的人,都喜欢玩的,这也不但是姨娘一个人呀。”翠姨却不说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原以为清秋有病的,所以来看一看,现在见她也不象什么有病,说了几句话,也就走了。
清秋送着客走了,见宣炉里香烟,更是微细,添上一儿小檀条儿。将刚才看的一本书,又拿起来靠着沙发看。但是经翠姨一度来了之后,便不住咀嚼着她说的那几句话,眼睛虽然看在书上,心里可是念着翠姨说的话。大概不是因话答话偶然说出的,由此可知自己极力地随着人意,无所竞争,结果倒是这个主义坏了事。古人所谓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这是个明证了。回转来想想,自己并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子,现在安分守己,还觉不忘本,若跟他们闹,岂非小人得志便颠狂吗?我只要居心不作坏事,他们大体上总也说不出什么坏处来,我又何必同流合污?而且就是那样,也许人家说我高攀呢。她一个人,只管坐在屋子里,沉沉地想着,也不知道起于何时,天色已经黑了。自己手里捧着一本书,早是连字影子都不看见,也不曾理会得,实在是想出了神了。自己一想,家里人因为我懒得出房门,所以说病体很沉重,我今天的晚饭,无论如何,是要到母亲屋子里去吃的。这样想着,明了电灯,洗了一把脸,梳了一梳头发,就到金太太屋子里来。
金太太戴了眼镜,正坐在躺椅上看小说,见她进来,放下书本,一只手扶了眼镜腿,抬起头来,看着清秋道:“你今天颜色好些了。我给你一盒参,你吃了些吗?”清秋笑道:“吃了一些。可是颜色好一些,乃是假的,因为我抹了一些粉哩,省得他回来一见,就说我带着病容。”金太太笑道:“不要胭脂粉,那也是女子唱高调罢了。其实年轻的人,谁不爱个好儿?你二嫂天天和那些提倡女权的女伟人一块儿来往,嚷着解放这里,解放那里,可是她哪一回出门,也是穿了束缚着两只脚的高跟鞋。”清秋笑道:“我倒不是唱高调,有时为了看书,或者作事,就把擦粉忘了。”说着话时,走近来,将金太太看的一本书,由椅上拿起来翻了一翻,乃是《后红楼梦》。因道:“这个东西,太没有意思,一个个都弄得欢喜团圆,一回味也没有。你老人家倒看着舍不得放手。”金太太笑道:“这书很有趣呀。贾府上不平的事,都给他弄团圆了,闹热意思,怪有趣的。所有的《红楼梦》后套,什么续梦,后梦,复梦,圆梦,重梦,红楼梦影,我全都看过了。我就爱这个。什么文学不文学,文艺不文艺,我可不管。我就不懂文学是什么意思?好好的一件事,一定要写得家败人亡,那才乐意。”
清秋可不敢和金太太讨论文学,只一笑,便在对面椅子上坐下。金太太道:“我就常说,你和老七的性情,应该掉换掉换才好。他一谈到书,脑袋就痛,总是玩,你又一也不运动,总是看书。”清秋道:“母亲是可以坐着享福的人呢,还要看书,何况我呢?”金太太道:“我看什么书?不过是消遣消遣。”清秋道:“母亲是消遣?我又何尝不是消遣?难道还想念出书来作博士吗?我也想找别的事消遣,可是除了打麻雀,还勉强能凑合一脚而外,其余什么玩意,我也不行,不行就没有趣味的。我看书,倒不管团圆不团圆,只要写得神乎其神的,我就爱看。”金太太笑道:“这样说,我是文学不行,所以看那不团圆的小说心里十分难过。我年轻的时候,看小说还不能公开的。为了看《红楼梦》,不知道暗下掉了多少眼泪。你想一个人家,落到那样一个收场,那是多么惨呀!”正说到这里,梅丽一掀门帘,跳了进来,问道:“谁家收场惨?又是求帮助来了。”金太太道:“我们在这儿谈小说,你又想打听消息和谁报告去?做小姐的时候,你喜欢多事,人家不过是说一句快嘴快舌的丫头罢了。将来做了少奶奶,可别这样。”梅丽皱了眉道:“不让我说话,就不让我说话,干吗提到那些话上面去?”金太太望了清秋笑道:“做女孩子的人,都是这样,总要说做一辈子姑娘,表示清高。可是谈到恋爱的时候,那就什么都会忘了,只是要结婚。”梅丽不和她母亲说话了,却把手去抚弄桌上的一套活动日历。这日历是用玻璃罩子罩了,里面用钢丝系在机纽上,外面有活纽,可以扯过去,也可以退回来的。梅丽拨了那活纽,将里面的日历,乱拨了一阵,把一年的日历全翻过来了。金太太道:“你瞧,你总是没有一下子消停不是?”梅丽将头一偏,笑道:“你不和我说话,又不许我动手,要我做个木头人儿坐在这里吗?”清秋就站起来,笑着将日历接过来,一张一张翻回来,翻到最近的日子,翻得更慢了。及至翻到明日,一看附注着阴历日子,却是二月十二日,不觉失声,呀了一声。梅丽道:“我弄坏了吗?你呀什么?”清秋道:“不是,我看到明日是花朝了。”金太太道:“是花朝吗?这花朝的日子,各处不同,有定二月初八的,有定十二的,有定十五的。明天是阴历什么日子?”清秋道:“是十二,我们家乡是把这日当花朝的。”金太太道:“是花朝也不足为奇,为什么你看到日历,有些失惊的样子?”清秋笑道:“糊里糊涂,不觉春天过去了一半了。”金太太道:“日子还是糊里糊涂混过去的好。象我们算着日子过,也是没有事,反而会焦燥起来。倒不如糊里糊涂地过去,忘了自己是多大年纪。”清秋先以金太太盘问起来,倒怕是金太太会问出什么来。现在她转念到年纪老远的问题上去,把这事就牵扯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