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定远咬牙道:“昔日我不是他们的对手,那也就罢了,今日今时,我只想早些找出这批贼人,将他们绳之以法,也好为燕陵镖局满门洗刷仇恨。”
韦子壮颔首称是,心中却道:“现下江充势大,羊皮这物证又已无用,咱们要斗垮江充,只怕还差了那么儿。”
这昆仑山势力雄大,若要将之一举剿灭,只有出动朝廷军马一途,可是卓凌昭与江充唇齿相依,若要以军马将之灭亡,非要江充这奸臣头不可,否则极易惹起事端。
两人随口闲聊,眼见天色将暗,深怕误了时辰,当即加快脚步,往杨家府邸行去。
赶到大明门外,已在杨宅不远,韦子壮伸手指去,笑道:“看,那儿便是杨府了。”
伍定远眺头看去,早春时分,暮色茫茫,街边立着一幢巍峨大宅,官邸围墙上着了灯笼,望之如同灯海,几官轿来往而过,看来倍显富贵之气。
伍定远看了一阵,心下忽起叹息:“杨大人武功既强,学识又高,再兼家世非凡,真是人中龙凤啊!”霎时又想起艳婷,心道:“自华山匆匆一别后,迄今也有两个月不见了,不知她这些时日可好?”
两人走向大门,几名家丁早在守候,一见柳门大将到来,连忙打躬作揖,将两人迎了进去。
一路进去大厅,都有下人婢女相迎,果见金碧辉煌,气派万千,不愧是当朝大学士的宅邸。
韦子壮道:“杨家一连出了两个进士,堪称家学渊源,今年杨郎中的弟弟也要应试,只要中举,那可是一门三进士了。”
伍定远微微一奇,道:“哦!杨大人还有个弟弟?”
韦子壮头道:“杨大人的弟弟年方二十,与他是一母所生,两兄弟平日感情不恶。”
伍定远哦了一声,正待要问,忽见一人举止温雅,缓步迎出,正是杨肃观亲来相迎。只听他笑道:“难得两位大人赏脸,来,这就请上座吧!”说着便将两人引到厅上。
伍定远举目望去,只见厅上寥寥坐了几人,都是年轻之辈,他极目看去,却没见到杨家的家人。想来此次杨府家宴,只邀了几名要好朋友到家中谈天,倒没惊动大学士杨远。
伍定远轻咳一声,道:“难得有这许多朋友,不知杨大人可否为我引荐一番?”
杨肃观精擅官场之道,登即会意,笑道:“这个自然。”当下便为伍定远引荐厅上诸人,伍定远见这些人来历非凡,要不是杨肃观的兵部同侪,便是他太学的同窗,算来都是当朝的俊杰,当下不敢失礼,便上前一一拜见。
伍定远与几人会面后,忽见一名美女坐在厅侧一角。伍定远见此女容色绝美,神情落落大方,却不与一众京官同席,想来是个出身高贵的官家小姐。
杨肃观见他望向那名美女,登时一笑,道:“伍制使,我与你介绍一位难得的才女。”
伍定远久在公门,深知人情世故,一听此言,当即满面微笑,自行走到那美女身边,拱手道:“这位姑娘气质高雅,仪态非凡,想来便是杨郎中所称的才女吧!”
杨肃观哈哈一笑,尚未回话,那美女已是微微一笑,回话道:“大人说笑了。”说着自行站起,向伍定远轻轻福了一福,道:“小女子见过大人。”
伍定远见她多礼,忙道:“我只是个制使,哪称得上什么大人,小姐快别多礼了。”
杨肃观笑道:“这位小姐便是我头上司的独生爱女,人称顾大小姐便是,芳名我自是不方便说了。”
杨肃观虽是柳昂天的爱将,但他官居兵部郎中,以职位来看,自属兵部尚书管辖,只是这位顾尚书知道杨肃观与柳门渊源极深,平素对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干涉他的活动,这才让他自在逍遥,不被杂务绑住。
伍定远心下一凛,原来这女孩儿便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当年顾嗣源大寿,他也曾赴府祝寿,只是当时人多吵杂,他官职又卑,自没机会与这位顾大小姐见面结交。想起此女的父亲是当朝大员,伍定远急忙弯腰,拱手道:“下官西凉伍定远,不敢拜见顾小姐清颜。”
杨肃观转头看向那美女,笑道:“伍制使过去是西凉捕头,现下也在柳侯爷门下任职,他武功高强,曾在华山与天下第一高手交手十余合,实在非同小可。”
那美女微微一笑,回礼道:“伍制使人高马大,果然是英雄气概,非常人可比。”
杨肃观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道:“定远快坐吧,咱们一会儿就要开席了。”
平素杨肃观每多一本正经,甚少放怀大笑,此刻神情却极愉悦,想来他甚是看重今夜家宴。
众人坐在厅心闲聊,伍定远见那顾家小姐言笑晏晏,谈吐非俗,确是才貌双全的美女,心中也自赞叹。
韦子壮知道杨肃观有意追求此女,当下凑头过去,低声对伍定远道:“这位顾小姐才貌非凡,日后若能做了杨夫人,对咱们大伙儿的事业都有益处。”
伍定远颔首称是,他见杨肃观不时与顾家小姐低声交谈,想来这女孩儿真是杨肃观的意中人,他心下忽感喜悦,想道:“看他二人神情亲昵,又是门当户对,八成已有婚约了。”想起艳婷这番相思终究成空,伍定远忍不住喜上眉梢,寻思道:“杨郎中虽是天绝僧的弟子,但他官高权重,却算不得江湖中人,艳婷出身草莽,如何配得上他?”
心下正自喜乐,忽地心念一转,想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堂堂一条铁汉,怎地变得这么无耻?人家艳婷相思不成,你也不该这般喜乐,你还算是人么?”不由得摇了摇头,自责不已。
杨肃观见他神思不属,又见天色已暗,便道:“眼看大家都饿了,秦将军却怎地还不来,莫非有什么事耽搁了?”
韦子壮正要回话,却听那顾家小姐问道:“秦将军?我常听说‘柳门二将,文杨武秦’,这位秦将军便是人称‘武秦’的那位么?”
韦子壮笑道:“小姐果然渊博,秦将军也是咱们柳侯爷手下的爱将,下个月起便要给调入大内,总管虎林军了。”
顾家小姐头道:“都说这位秦将军是英雄豪杰,却不知与杨郎中相比如何?”说着望向杨肃观,露出好奇的神色。
杨肃观笑道:“仲海武艺高超,见识卓越,年纪又比我长了八岁,我如何敢与他并肩?”
那顾家小姐哦了一声,睁着一双清澈明眸,似乎很想见识一下这位武将的风采。
伍定远听了这话,心下却只暗笑,想道:“这位小姐还不晓得咱们秦将军的粗鲁,等会儿见了,只怕吓得她花容失色。”
杨肃观微微一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卢兄今天会来么?”
伍定远一怔,不知他何出此问,便道:“当然会啦!他是咱们的生死弟兄,吃饭喝酒这等爽快事,怎能少了他一份?”
杨肃观听了卢云要来,却只眉头一皱,颔首道:“这个自然。”
伍定远见他面有忧色,知道他怕卢云的刚直性格在此发作,到时不免惹得大家不快,当即道:“杨大人放心,咱们卢兄弟虽然心直口快些,却是个聪明人,这等场合他绝不会有所失态。”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伍制使说得是什么话?卢兄要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有什么不欢喜呢?”
二人正自说话,那顾家小姐忽尔插话:“卢兄弟?他又是什么人了?”众人听她语音竟是微微发颤,神色颇见异样,一时都不明究理。
杨肃观道:“这位卢兄是秦将军身边的幕宾,秦将军对他甚是倚重。”
伍定远也接口道:“这位卢兄弟做人最是义气,当年我遭逢生死大险,若不是卢兄弟舍命相救,哪有今日的伍定远?”
那顾家小姐了头,却没回话,只是低下头去,似在思索什么。众人见她神情如此,心下都是暗自奇怪。
杨肃观见秦卢二人还是不来,便道:“大家先入席吧!咱们给他二人留个位子便了。”当下依照年岁长幼,男女尊卑,便请年纪最长的韦子壮坐了首席,他自己则坐下首,陪在顾家小姐身边。
伍定远与韦子壮二人对望一眼,都知杨肃观甚是心仪这位顾家小姐,只不知他二人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家丁送上菜肴,众人纷纷相互敬酒,酒酣耳热之余,杨肃观兴致甚佳,更是连连劝酒,伍定远与韦子壮自也放怀大饮。过不多时,猛听门外传来一声大吼:“老子操你奶奶的雄!你们这群兔崽子自己先喝了,真他妈的不够意思!”
众人转头急看,只见一人高鼻鹰目,满脸粗豪神情,正自大剌剌地冲向前来,正是秦仲海到了。满桌宾客都是文雅名士,听这人说话如此低俗,忍不住议论纷纷。杨肃观心下一惊,忙往顾家小姐望了一眼,果见她秀眉微撇,自也心中不喜。
杨肃观深怕好好一个家宴,便给这流氓活生生地毁了,当即陪笑道:“只因将军来得晚了,我们只好先吃,倒不是有意不敬。”
秦仲海自行拉开椅子,坐在伍定远身旁,跟着随手抓了只鸡腿狂啃,吃得嘴上全是油腻,看来真是饿得狠了。
伍定远笑道:“怎么,卢兄弟没跟来吗?”
秦仲海不去理他,自行扯开嗓门,转头向后叫道:“卢兄弟,快些进来吧!你再不进来,菜肴可给人家吃完啦!”
一人应道:“是。”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人从大门缓步进厅,此人龙眉凤目,器宇轩昂,正是卢云来了。他今日穿了一袭青衫,腰上插着只军中惯用的令箭,正自缓步前来。
众宾客见他面貌俊美,心中都道:“此人生得仪表非凡,可与杨大人并称一时瑜亮。”
众人正看间,却见顾家小姐手上一颤,酒杯落了下来,登时打个粉碎。杨肃观慌忙道:“怎么啦?”却见顾家小姐痴痴望着卢云,竟似认得他一般。
杨肃观心下起疑,忙转头看向卢云,只见卢云也是全身颤抖,脸上神情竟是十分激荡。众人见这一男一女神色特异,都留上了神。
秦仲海哪管这些男女纠纷,他嘴里咬着鸡腿,猛一把将卢云拉了下来,跟着倒了杯酒,递给了他,囫囵地道:“呆在那儿干什么,快来喝酒啦!”
卢云全身颤抖,接过酒杯,顿时一口喝光。
秦仲海回敬一杯,笑道:“好爽气,再来!再来!”
伍定远微微一笑,替他二人斟上了酒,道:“究竟有什么事,耽搁这许久?”
秦仲海夹了片牛肉,笑道:“除了练兵,老子还有什么事,难不成去逛窑子么?我今日苦练这个金锁大阵,只要习练纯熟,日后便再遇上瓦剌的骑兵,那也全然不怕啦!卢兄弟,你说是不是?”说着伸手出去,拍了卢云一记,卢云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却没回话。
秦仲海不日便要调入宫中听用,但他性勇好战,这几日仍与卢云研习阵式,练兵不坠,他见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忍不住笑道:“大家别光看啊!吃啊!吃啊!”
一名宾客两手持酒,起身道:“在下李如风,敬秦将军一杯。”
秦仲海见这人容貌文雅,当是杨肃观的朋友,便笑道:“李大人是礼部的官儿吧!哪天有空,可要好好教教老秦一番礼俗,别再让我这般粗俗啦!哈哈!哈哈!他奶奶的!”
那李如风听他满口粗话,只得陪笑道:“好说,好说。”两人当即对饮一杯。众人纷纷向秦仲海敬酒,祝贺他升任御前侍卫。
席上众人交杯劝饮,好不热闹,那卢云却只呆呆的坐着,非但一句话也不说,还不住偷看那顾家小姐,众宾客看在眼里,心中都是暗暗不悦,只觉此人实在太过无礼,那顾家小姐低头不语,杨肃观好生尴尬,都是给这人无礼目光搅扰的。
李如风是杨肃观旧日同窗,心下便自不满,他替卢云倒了杯酒,道:“这位朋友可是姓卢?所谓非礼勿视,想来这位朋友也听过吧?”
卢云听了这话,却是浑然不觉。
伍定远俯过身去,低声道:“卢兄弟,这位是礼部的李大人,他要敬你的酒,你快些端起酒杯来吧。”说着轻推卢云的臂膀,替他接过了酒。
卢云给人一摇,这才醒觉,他从伍定远手中端起酒杯,勉强挤出笑容,随口道:“在下卢云,幸会幸会。”说着一饮而尽。
只是他喝完这杯酒后,却没一句应酬言语,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李如风看在眼里,心中自不乐意,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伍定远见众人面色不善,似乎不喜卢云的无礼,他知道卢云个性高傲,当年便曾莫名其妙地得罪大批武官,心中便想:“咱们卢兄弟性子最是特异,可别又开罪这几位大人了,且让我来调解一番。”他见卢云目不转睛,尽在盯着顾家小姐猛看,想来他生性莽撞,不知杨肃观对此女有意,当下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笑道:“卢兄弟,难得嘉宾云集,在此一聚,让哥哥为你介绍几位好朋友。”说着带着卢云起身,朝众宾客逐一敬酒。
卢云缓缓站起,神气却是恍恍惚惚,不论是谁,都是酒到杯干,却无一句对答。众人见他如此无礼狂傲,心下反而暗暗生怨。伍定远看在眼里,更是叫苦连天,想要说些话和缓场面,又怕卢云更添无礼,他拼命向秦仲海来使眼色,秦仲海却丝毫不理,只低头猛吃。
介绍到顾家小姐,伍定远一来与她相识不久,二来明白杨肃观对此女有意,自不知如何开口方是妥当。
杨肃观见他不语,便站起身来,向伍定远微微一笑,道:“伍制使不忙,让我来吧。”说着眼望卢云,微笑道:“这位小姐姓顾,便是当今兵部尚书顾嗣源顾大人的独生爱女,人称顾大小姐便是。前年冬才从扬州移居北京。”
卢云咬住下唇,垂下首去,却没回话。只见杨肃观弯腰俯身,贴在顾小姐耳边,悄声道:“这位是卢兄弟,单名一个云字,现下是秦将军的随军参谋……”
杨肃观低声说话,那顾家小姐却只凝望着卢云,神色凄然,却是欲言又止。卢云见他二人举止亲昵,满心悲苦间,两行泪水更欲落下。
伍定远见卢云酒杯空了,便替他斟上了酒,附耳道:“卢兄弟,敬人家顾小姐一杯,别要失礼了。”
卢云脸色惨白,两手缓缓举起酒杯,眼光向地,身子却是微微颤抖。
杨肃观举起自己的酒杯,向卢云一笑,道:“顾尚书吩咐过我,不可让他的千金饮酒,这区区一杯水酒,便由我代喝了吧!”说着仰起手来,一饮而尽。
卢云神气凄惨,双手颤抖,慢慢地喝下那杯酒,忽地胸口气闷难忍,酒水呛咳而出,只喷得自己满身都是。伍定远一惊,连忙取过手巾,替他擦拭干净。
李如风早对卢云不满,此时见他出丑,自是大加讥嘲,只听他道:“这位卢公子好大的派头啊!居然要堂堂的制使替他把尿,却不知卢公子是哪年的状元,哪年中的进士啊?”
李如风知道卢云是军中参谋,绝不可能是科考出身,此时便出言相讽。卢云听了讥嘲,更是全身发抖,低头不语。伍定远也停下手来,满面都是尴尬。
众人脸色正自难看,忽听秦仲海冷冷地道:“却不知你李大人的亲爹是哪年嫖的妓,哪年生得你这个杂种的?”
李如风听秦仲海说话着实无礼,一举侮辱了双亲,不由狂怒至极,大声道:“你……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次!”
秦仲海往地下吐口脓痰,冷笑道:“操你奶奶的狗杂碎!谅你不过狗一样大的七品官,也敢招惹我老秦的人马?老子现下是四品带刀,明日火气上来,一次杀光你家满门老小!听到没有!”说着手按刀柄,站起身来。他与卢云相交不久,但言语投机,感情亲昵,此时听李如风当众嘲笑,如何忍得?立时便来出头。
李如风心下大怒,却也不敢翻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肃观见状不妙,急忙起身,道:“请大家看在肃观的面上,相让一步。”
韦子壮知道秦仲海脾气火爆,也急忙站起相劝,安抚众人道:“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喝酒。”
秦仲海冷笑一声,哼了两哼,便要去看卢云,忽听呕地一声,那卢云竟捂住心口,嘴中喷出大口鲜血,只溅得自己满身满手。众宾客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避。
伍定远吓了一跳,忙道:“卢兄弟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内伤?”
那顾家小姐见了卢云的痛苦神色,再也忍将不住,眼泪扑飕飕地落了下来,哭出了声。
卢云见她哭泣,霎时也是热泪盈眶,他咬牙转头,脚下一纵,便朝门外奔去。秦仲海不明究理,惊道:“卢兄弟!你要去哪儿啊!”
卢云却不应答,只见他推开几名家丁,头也不回,早已去得远了。
杨肃观看在眼里,自也感到诧异,他摇了摇头,低头望向顾家小姐,只见她痴痴望着门外,脸上神情满是悲苦。
杨肃观温言安慰:“倩兮,没料到会有这般事生出,可把你吓坏了。实在对不住。”
那顾家小姐缓缓抹去泪水,轻声道:“没事的。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了。”
杨肃观见她满腹心事,虽然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出言相询,只得了头。
卢云直冲出门,泪水再难忍耐得住,他见了杨肃观对待顾倩兮的亲昵神情,只觉自己已然死了,内心更是支离破碎,想起此刻自己仍是待罪之身,尚要靠着柳昂天、杨肃观这些人出力洗刷提拔,这要他卢云如何看得起自己?他张大了嘴,想要挤出一些声音,但喉咙却是又干又苦,好似哑了一般。
卢云一路狂奔而去,他此刻内功早非昔比,心神激荡之下,全身神功登即发动,脚下更如腾云驾雾,瞬间便奔出城去。
忽听天边传来一声春雷,大雨随即落了下来,洒在卢云身上。
卢云心道:“又是这样……当年在扬州也是这样……我一个人孤伶伶的来,又要孤伶伶的去…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让我见到她?她已经是其他男子的女人了,你为什么要让我再见到她?为什么啊!”
他张口大哭,一时慌不择路,猛地窜到一条山道,卢云只想折磨自己,也不管这山路通到何处,当即奋力冲上坡去,不多时,只见自己站在一处山冈上,正是当年的“兔儿山”,秦仲海邀他入伙之处。
卢云望着天边闪电,仰天狂叫,大声道:“全是空的!全是空的!”
他悲痛难忍,一掌往前挥去,掌风夹杂着斗大的雨,猛地打在一株大树上。只听轰地一声,天边闪电也自落了下来,却正打在他的身旁。那大树被他掌力所震,满天树叶飕飕而落,全数洒在卢云身上。
卢云浑然不觉,他任凭大雨落下,树叶袭身,只不住地挥舞拳脚,像是在与自己艰辛的命运搏斗,他脸上神色悲愤,霎时内力运使不顺,便即摔倒在地。
忽听一个声音叹道:“卢兄弟,你再打将下去,只怕树断了,你也要死了。”
卢云跪在地下,抱头大叫:“走开!不要烦我!”
那人叹息一声,缓缓地走了上来,伸手便往卢云肩上搭去。卢云暴喝一声,猛地一掌回击,那人避了这掌,却将卢云一把抱住,叹道:“别再打了,你歇歇吧!”
这人模样粗豪,此刻却满面怜悯,正是秦仲海到了。
卢云实在难忍心中痛楚,登时紧紧抱住了秦仲海,痛哭失声。
秦仲海轻抚卢云的背脊,道:“咱们去躲雨吧!”他从怀中摸出一瓶酒,塞在卢云手里,道:“你先喝个几口,狂怒攻心,最是要这穿肠毒药镇上一镇。”
卢云扔掉瓶塞,仰头狂饮,秦仲海默默地在前引路,四下一片漆黑,只闻大雨落下的劈拍声响。
两人行到一处凉亭,各自走了进去,秦仲海默运神功,火贪一刀的刚劲发出,身上水气立时消去。那卢云却似落汤鸡一般,满身都是雨水。
秦仲海坐了下来,问道:“卢兄弟,你怎么识得顾小姐的?”
卢云惨然一笑,望着黑暗的四遭,低声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笑话一件罢了。”
秦仲海低头思量,想起顾小姐世居扬州,卢云也曾怀才不遇,落魄江南,心念一转,当即猜到了三四分。想那卢云必是在扬州落脚时识得这位顾小姐,只因他过人的才学,这才博得芳心,却不知两人又为何分离。
秦仲海见卢云满面消沉,便咳了一声,道:“你恨杨郎中吗?”
卢云神情默然,低声道:“没什么好恨的,真要说恨什么,也只恨我自己没出息。”说着举起酒瓶,又是一大口灌下。
秦仲海了头,劝道:“顾小姐才貌双全,京城追逐的公子哥儿不计其数,杨郎中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你可别挂怀。”卢云低头饮酒,却不答话。
秦仲海见雨势已小,当即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
卢云放下酒瓶,惨然一笑,道:“去哪里?我这番得罪他们,还能回去么?”
秦仲海嘿地一声,摇头道:“你快别这样说话,定远和你共过生死,岂同小可?大家都很担心你,快快跟我回去吧。”说着拉住了卢云的臂膀,硬是要拉他回去。
卢云见秦仲海情真意切,知道他确实关心自己,心下忍不住感动。他走上前去,握住秦仲海双手,哽咽道:“秦将军……蒙你这些时日的照护扶持,我卢云日后定会回报。”
秦仲海叹道:“大家自己弟兄,说这些不也见外了么?”
卢云眼眶一红,摇了摇头,道:“我要走了。”
秦仲海闻言一愣,惊道:“你……你要去哪里?”
卢云叹息一声,道:“我想回故乡了。我还有些盘缠,若回山东开间私塾,教孩子们读书,想来也能过得挺好。”
秦仲海急道:“你这是什么泄气话?你不再做帝王将相的梦了么?”
卢云看了脚下的禁城一眼,淡淡地道:“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梦做够了,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言语辛酸,自是感慨无限。
秦仲海望着卢云,只见他满脸无奈,神情萧然。秦仲海看在眼里,如何不知卢云自伤身世,不愿再与杨肃观等人为伍?
秦仲海双手握拳,霎时热血沸腾,猛地狂吼一声,喝道:“放屁!这样梦就醒了?你还早得很呢!”他冲上前去,用力住卢云肩上一拍,大声道:“操他奶奶雄!趁老子还有兵权,咱们痛痛快快的再打一仗!”
卢云一愣,道:“打仗?打什么仗?”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你甭问这许多,这次咱们不为别人而战,只为自己的命运奋战一场!你陪我打完这场仗,老子就放你走!怎么样!”
卢云见他眼中满是激励神色,想起两人见面以来,言语投机,尚且共同血战西疆,这番际遇如斯难得,日后回思,也足以快慰生平了。卢云回想往事,也是热血上涌,满心激荡间,不论秦仲海是要大闹京城,还是要跳崖自尽,他都豁出去了。
卢云喝干瓶里的酒,使劲扔下山去,大声道:“好!我舍命陪君子!老……老子就陪你打这最后一仗!”他生平从不说粗话,此时第一次自称“老子”,居然有些别扭。
秦仲海听他答应的爽快,登时哈哈大笑,拉着卢云便走。
两人也不回京,连夜返回城郊兵营,秦仲海找来李副官,深夜便命下属拔营,李副官吃了一惊,但也知秦仲海行事出人意表,想来定有什么隐密军务,自也不敢多问。
卢云见大军起兵向东,不知开往何处,但想起此行乃是生平最后一战,便也不再多问,只是默默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