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呢。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
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宝玉听
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
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
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
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
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
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
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
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
“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
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
“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
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况且如
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
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
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
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二则,贾
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
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
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
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
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
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
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
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
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们将栗
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
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
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
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
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
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
──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
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
那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
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
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
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
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
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
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
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
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
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
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
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
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
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
了,也没甚趣。”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
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
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挣紥
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
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
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
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
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
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
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
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
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
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
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
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
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
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
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
“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儿。”说着,便找手
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
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
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
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
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
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
“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
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
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
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
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
两肋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
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
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
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头叹笑道:“蠢
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
配?”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
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
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
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
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
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
不答。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
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
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
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
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
“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
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
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
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
‘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
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即时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
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
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
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
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
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
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
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
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
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
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
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
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
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
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
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
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
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
冷的那样,你急的只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
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
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