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束缚。
为何出招必须一板一眼,马步就要四平八稳,暗器手法只要命中就好,为何
非要有各种起手的讲究?
他不懂。
为何一个爹生出来的兄弟姐妹,妻的就比妾的值钱,男的就比女的值钱,根
骨资质不够超群,就连嫡庶男女之分都抵消不过,这还是江湖门派?
他不懂。
为何唐门一代代子弟传人如此众多,却总会在壮年人数最盛之时迎来一场人
祸,弱的死,不够强的也死,强但是已经老了还是要死,堂堂百余户豪族世家,
竟没几个能说上话的祖辈元老?
他隐约懂了。
那便是蛊斗。
西南边陲蛮夷炼蛊,常取无数毒虫置于一处,令其彼此残杀,最终所剩,谓
之蛊。
唐门如今的门主、掌事、护山高手……统统都是蛊。
那些早早退出争夺安享余年的,搏杀之中成为族谱上一个名字的,便是死了
的毒虫。
百余年基业不衰的诺大世家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毒虫。
旁人不知内情,兴许还会看到几分亲情。
而唐炫看到唐远图先前那番表现,却只会觉得心寒。
以唐远图的武功 心计,必定早早就看穿了唐行晁的狐狸尾巴。可他偏要等到
唐行晁出手,在旁观察一番,顺手多抓出几个表现有异的外门弟子,立毙当下。
他就这么笃定,唐炫不会有事吗?
唐炫的父亲,可是唐远图的亲弟弟。
一个重伤残疾,对当年争斗只字不提的亲弟弟。
他叫出的伯父,可比唐行晁货真价实得多。
轻轻叹了口气,他拉过青柳滑嫩柔荑,不愿再想。唐门内事,均已和他无关,
外患一了,他就抽身而去,不管这边此后如何蛊斗,也碍不着他云游四海,纵马
江湖。
青柳知道他心里烦闷,斜身一偎,靠在他胸前,将他静静拥住,并不多问,
只是温柔抚摸他的腰际,将那细嫩面颊,贴着他颈下缓缓磨蹭,好似只撒娇小猫。
唐炫静静思虑片刻,展颜一笑,捧起青柳粉颊缠绵一吻,羞得宁儿偏开头去。
缓缓吐出滑嫩丁香,他才道:“我先前提起的,并非说笑,我手上银钱虽说充裕,
可最近这段时间,你们要住的地方,为了安全,并不能频繁有大量物件出入,我
会叫人将饮食所需送去,你们闭门不出,安心度日就好,清苦一些,希望你们心
中有所准备。”
青柳点头道:“此外呢?炫郎应该还有安排吧?”
“嗯,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两个,帮我好好照顾一位姑娘。”唐炫微笑道,
“她受伤不轻,险些没命,但她对我极为重要,如今伤势需要静养,你们来了,
我就不必再费心找人,索性交托给你们吧。”
青柳低头不语,啮唇思忖片刻,轻声道:“那姑娘……极重要么?”
唐炫笑道:“极重要,与你全然 不同那种。”
所谓关心则乱,青柳都没注意他语气中的戏谑,强迫自己展颜露出欢愉之色,
故作轻快道:“那……我是否该称她一声姐姐?”
唐炫看宁儿也是一副慌神模样,只道:“这就等你们见面去谈吧,我猜,她
不会愿意叫你喊她姐姐。”
青柳自轻出身,低声道:“也是, 奴家突然跟炫郎回去,想来她不高兴也是
应当,我只管尽心服侍就好。”
唐炫故意不去说破,将双脚往宁儿膝上一翘,让她捏揉小腿,靠进青柳柔软
胸膛,闭目养神。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青柳心里越发忐忑,还是忍不住问:“炫郎,你家中那
位姑娘,可是个好相处的人?”
“不是。”唐炫淡淡道,“她脾气不好,相貌又美,也就是遇上拿得住的男
人,才有点柔情似水的体贴模样,平日对待兄弟姐妹,可厉害得紧。”
“炫郎想必就是拿得住她的吧。”
唐炫不知可否,微笑道:“不好讲,她有些怕我倒是真的。你怕我么?”
青柳忙道:“不怕。”
“见我杀人也不怕么?”
“刚才那些人要杀你,你都一个没杀。 奴家知道,炫郎不是滥杀的人。”青
柳柔语曼声道,“所以我不怕,你若不在,我才怕。”
谈笑间,马车驶进唐家堡地界,七折八弯,最后停在一处僻静小院门外。
车夫想帮着送行李进去,却被唐炫阻止,将较轻的交给两个柔弱女郎,自己
则接过大头,丢出几钱赏银,一直到目送马车离开,才带着她们走到另一处院子
门前,打开了挂着的锁。
青柳颇为紧张地用臂弯勾住包袱,垂手顺了顺衣裙,扭脸小声问:“宁儿,
你看我脸上可还妥当?”
宁儿知道小姐心思,轻笑道:“妥当妥当,还是个花容月貌,我见尤怜的可
人儿,炫公子的大妇绝舍不得为难你。快进去吧,夜风凉,可别在这儿病了,给
炫公子添麻烦。”
跟着唐炫进去,院里不过丈许见方,有口小小水井,散着一些农具,墙砖斑
驳尽是青苔,的确颇为破落。
看格局,不过一间里外大屋,青柳不禁轻声问道:“炫郎,这……我该住在
何处呢?”
“你与我说的姑娘同住,宁儿就先委屈一下,在外间照应。”
青柳顿时有些惶恐,“这是否……略嫌不妥。”
“非常时期,一切从权。”唐门打开屋门,看里间燃着灯光,笑道,“进去
吧,她还醒着,你们先认识一下。待她伤好之前,你们可要同住许久。”
青柳抚胸深吸口气,挑开帘子买了进去。
一个容姿艳丽,但满面苍白不见血色的女子斜倚床头,似是正在闭目养神,
听她进来,一双凤眼陡然张开,颇为凌厉在她身上一扫,若不是眼角一颗泪痣消
解不少冷硬之感,她被这一瞥都会有点腿软。
“ 奴家青柳,这是 丫头宁儿,我们随炫郎来此,尽心侍奉姐姐,家中诸事,
还请姐姐吩咐做主。”她屈膝一福,毕恭毕敬道。
不料那女子竟颇为错愕,蹙眉道:“姐姐?炫哥哥,你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
唐炫哈哈大笑起来,往椅子上一坐,端起冷茶喝了一口,道:“这就是我跟
你提过那个相好,你搬到这儿,里外都要人照顾,在唐家堡请人进来我不放心,
恰好赶上,索性把她赎了出来。今后等我厌倦江湖打算定下心来,说不定会来跟
她成个亲。”
青柳芳心猛地一跳,面上顿时一片火热,急忙道:“炫郎说笑了, 奴家那里
敢奢望那个。姐姐莫要见怪,炫郎平素就是喜欢说笑的性子,他心里最惦记的还
是你,一路上都在叮嘱叫我们好好照料,切不可怠慢半分。”
宁儿伶俐,倒是发觉出什么不对,轻轻扯了扯青柳袖子,低声道:“小姐,
咱们……是不是被炫公子戏耍了啊。”
青柳抬头,这才注意床上那女子脸上竟是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古怪神情。
那女子揉揉额角,摇头道:“炫哥哥,你这臭毛病就不能改改,千娇百媚的
人儿,亏你也舍得这般逗她。”
她抱拳一拱手,道:“那,我也不见外了,我是唐昕,看来,少不得要叫你
一声嫂子咯。”
“你、你是他……妹妹?”青柳小嘴微张,登时愣在了那儿。
唐昕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这堂兄断不了没正形的时候,你要跟了他,将
来可得机灵着点,不然,怕是要被他耍得团团转。”
唐炫笑道:“我再不正经,起码心里分得清轻重缓急,总比你男人靠得住吧?”
唐昕目光一黯,但唇角依旧含笑,轻声道:“他楼里的人在找,他娘也在找,
听说,他还传了消息,给他父辈的朋友来帮忙找,他自顾不暇,能如此待我,我
已没什么可埋怨的。”
她抬头看向唐炫,“再说,唐家堡这里,他本就不熟,唐行济上来就把自己
的命豁了出去,他还能有什么线索可用。”
唐炫摆手让那二女先去收拾自己东西,口中讥笑道:“你这伶牙俐齿,现在
就只会帮着情郎说话。我能拿出一个月功夫细细勘察,将你从那破地窖里救出来,
他为何不能?换成白若兰,你看他还顾得上唐门那些事端么。”
唐昕心中微酸,但还是笑道:“炫哥哥,我知道你恼他没亲自满世界跑着找
我,可你明明知道,他一来这儿就见了唐青,唐青那副样子,他怎么能放下不管,
唐青前脚才送走,他公门好友就丢了性命,死得惨不忍睹,这还都是你带回给我
的消息,你又来拱火,撩我生他的气,有什么意思。”
“咱们家这一代能干的女子不多,堂姐里勉强有几个像样子的,也大都已经
成家。”唐炫颇为扼腕叹息的样子,“堂妹里就数你精明能干,老成持重,结果,
出门办事一遭,就被拐去了如意楼的贼船,你叫为兄我怎么平得下胸中恶气?”
唐昕垂首道:“精明能干又有何用……”
唐炫心知肚明,小辈之中有他这么敏锐,察觉到每隔一二 十年的蛊斗内情之
人并不多,唐昕颇受打压,会灰心丧气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眼下木已成舟,他也没兴趣真拆自己妹夫的台,话锋一转,道:“今日我见
到唐行晁了。”
唐昕登时抬眼看了过来,“果然有他一个?”
“你哥哥不是好人,唐青哥哥也是混蛋,你们俩啊……”唐炫摇头笑道,
“娘是姐妹,爹是兄弟,攀上同一个男人,还都有个不争气拖后腿的哥哥。将来
你们进了南宫家的宅子,可要同病相怜,姐妹齐心才好。”
唐昕哭笑不得,扭开脸道:“我可没学过大门大户宅子里争宠斗艳的本事,
哄男人这事儿唐青精熟,让她好好下心思吧。”
宁儿正在摆放包袱里的衣裙,忍不住小声说:“哄男人开心这个,做女人的
真得好好琢磨才是。唐姑娘,我和我家小姐都略懂些,不如我们教你啊。”
“不必。”唐昕赶忙摆手,瞪了唐炫一眼。
青柳也急忙将宁儿拽出到外屋去,低声教训道:“炫郎和妹妹谈正事儿呢,
你插什么嘴。”
唐炫笑道:“对对,咱们谈正事。”
唐昕蹙眉思忖片刻,道:“炫哥哥,你费这么一番功夫,钓出唐行晁,安置
好我,你这是……准备上山了么?”
唐炫点头道:“你这儿知道的都告诉了我,外围能查的我也都已查完。你情
郎还在山上当没头苍蝇,被那千变万化的文曲引进了大坑套小坑的陷阱之中,我
再不上去,怕是你就要忍不住亲自动了吧?”
唐昕挤出一个微笑,轻声道:“我有分寸,如今伤还没养好,唐门里……虽
说几日间揪出了一百七十多个可疑之人,但我觉得还是危机四伏,我不会贸然露
面的。你能去给小星带个平安,让他不必担心就好。”
唐炫并未答应,转而道:“说起这事儿,我也有些奇怪。查验 易容伪装,不
过是个下手一试的功夫,唐门封路连查了三天,听说有 丫头的脸皮都被抠掉见了
血肉,怎么就找不出那个易了容的文曲呢?这人莫非还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不成?”
“按我受困时候所听到的,文曲出道以来亲自做的案子不过三桩,没有一次
用到武功。他有没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不好说,但一定是个极有耐心,又潜伏极深
的可怕对手。”她叹了口气,“亏我自以为精明,失手那晚,都不知怎么就着了
道儿。那还不过是文曲一个部下而已,这七星门……着实厉害。”
唐炫摇头道:“我最佩服的还是他们那视死如归的劲头。能摧破神智令人失
忆的本领练来可不 容易,那家伙武功又不弱,结果,一见情势不妙,竟当场自戕,
换成我是文曲,如此下心血培养出的部下,可不舍得这么用。”
唐昕扶着脑袋,突然想起什么,道:“那日……他们以为我被摧破心神昏死
过去的时候,好像提到过,文曲此次的布局,像是要把这当成此生最后一个任务
来做似的。我先前还当着是夸奖他们首领办事尽心尽力,如今你这么一说……莫
非他们真的在谋划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朝廷的事,你不懂,我也不懂。镇南王膝下子嗣死上几个会有什么影响,
咱们也推断不出。等我上去,见了六扇门里可靠的人,再打探一下吧。”唐炫起
身站定,“那么,事不宜迟,青柳与宁儿在此照料着你,我这就上山去了。”
唐昕一惊,“你这就走?”
唐炫笑道:“不然呢?你与宁儿去挤外间,听我和青青颠鸾倒凤?还是你自
己睡外面,听我在里头花开并蒂?”
唐昕面上一红,羞恼道:“你就不能只是睡觉么。”
唐炫哈哈一笑,“你与南宫家的臭小子躺在床上,没事可做的时候,能只是
睡觉么?”
“怎么不……”唐昕话说一半,低下头道,“谁跟你说这个。你爱去就去,
反正家里兄弟姐妹,就你是最有主意的,从不听人劝。”
唐炫拍拍下摆,笑道:“你们在此好好保重,我先告辞。留给你的暗器你小
心些用,碰上应付不了的对手,设法留个记号。那,我就先告辞了。”
唐昕点点头,叮嘱道:“炫哥哥,家中情况诡异,还请一定多加小心。尤其
提防着那叫乱心灯的物件。”
“我知道,没看我连买下这间屋子,都先特地换了灯烛么。你这消息宝贵得
狠,我绝不叫它白费。”唐炫挑帘走出,与青柳、宁儿话别两句,便踏出门外,
翻墙离开。
动身之前,他先将小院周遭仔细查探了一遍,作势离开之后,又换了条道折
回附近一棵高大树上,斜倚着一段枝丫,藏身于茂密树冠之中,静静观察了小半
个时辰。
确认此地安然无恙,他才鹏鸟般展臂飞身一纵,乳燕投林,顷刻便不见了踪
影。
僻静村镇之中,足足过了大半晌功夫,一处墙外柴草垛中才轻轻一动,探出
了八尾狐狸霍瑶瑶小心翼翼的脸庞,左右张望一番,对自己身后道:“那人真走
了吗?”
刷拉一声,雍素锦已从里面挺身而起,抹一把脸上的碎草枯屑,道:“走了,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一眼,里头到底是不是唐昕。”
霍瑶瑶叹了口气,壮着胆子小声问:“素锦姐姐,那……之后呢?”
“我先确定了唐昕的死活,将功折罪省得南宫星念叨我不听他的。”雍素锦
一双明亮眸子不住闪动,望着远处唐门所在的大山,缓缓道,“这一桩清了,你
就跟我跑一趟,去拦 一个人。”
“谁啊?是刚才那个高手吗?”
“蠢货,那人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凭你我还怎么拦?”雍素锦踩了踩脚上
绣鞋,目中杀气一闪而过,“镇南王家的老五已经快到了,我去劝他回家。”
“啊?他会乖乖听话吗?”
“听不听,可由不得他。”
拔下发钗握在手中,雍素锦倩影一闪,就已无声无息跃进了唐昕藏身的院子。
恍如一阵夜风,吹过 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