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说着,笑的更加古怪,把自己的盘算说给明月听,饶是明月再大胆,
也不由被他匪夷所思的想法吓着,又是笑,又是啐。她口上骂燕九无赖子,荤不
吝,心里却觉着这个人真是好玩,全然没个规矩体统,天马行空想做就做,就只
问结果,不问手段,这,这,这般肆意而为真是让她羡慕之极。
…………
从五柳巷折而向东,便是开阔的水面,大运河到了此处静若处子。往南三五
里,白墙粉桓圈起了一个园子,就是五柳园。五柳园的东边,河水打了个弯,刚
好凸出一小块地来,竹篱边几株金灿灿的菊花开的热闹,不知怎么移活的楠竹,
茂茂葱葱的挡住大半个院子,门匾上写着三个字「隐竹轩」,若非是有人领着,
旁人再猜不到这竟然是个古玩铺子。
李子涵坐在上首,案上是各地铺子历年的账簿。
隐竹轩的掌柜叫马立三,是个微胖的中年汉子,笑容憨厚和气,可是小眼睛
里面偶尔闪过的精光,让人知道这人是不容易糊弄的。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谁也没想到,当年六族的钱袋子,会放在这么一
个地方。可也正是因为谁也想不到,所以,它不显山不漏水的生发起来。乱世黄
金盛世古董,不过二十余年,这滚雪球般的巨利,就是李子涵看了都动容,这个
马立三真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不算旁的产业,十八家古董铺子,三十四家当铺,光浮银就足足一余万两,
快抵得上一个中等省份的岁入了。就算是池生春,执掌平遥票号牛耳,号令两江
商会群商,一年的进项也不过如此。
马立三对了印记和暗号无误,二话没说就把产业全都交了出来。光这份果决
坦荡就让李子涵高看他几眼,对孟氏当年的识人之明大为折服,也起了收纳他的
心思。
「大掌柜的,有件事还需要劳烦您。」
「东家客气了,您尽管吩咐!」
「这笔银子,除了各个铺子周转用的,三天内我都要提走!」
「这不难,原都是存在日昌票号里,见票即兑的银票,三天肯定没问题。」
马立三一丝质疑的神色也没有,他心里长舒了口气。当年受了那小姑娘重恩,这
么些年也算酬报了,总算了有人来接手了。
池生春一本本核着账本子,手下算盘珠子噼里啪啦,这事不敢用账房先生,
只能自己辛苦。他脑子里飞快的算着帐,心里面一块石头落了地,少真乃神人,
这找钱的本事了得,了得。
这半年着实把他愁坏了,年初给伊犁拨去的一万原也不值什么,偏赶上了
票号最怕遇到的挤兑风波,动了总号的根本,这笔银子真是及时雨,有了它们,
和日昌票号这场仗就好打了。
池生春一心三用,听到马立三的话,笑起来。存在日昌票号好呀,风水轮
流转,这坐蜡的换庄家了,真是一箭双雕,太痛快了!
「大掌柜的,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咱们这位少公子,乃是两江总督李公的
千里驹!」池生春看到李子涵的眼色,便给马立三挑明身份。
李立三神色一凛,商不与官争,这东家来头不小,既然亮了底,怕是看上自
己经营的本事了,此番脱身之计怕是难了。
「立三不知少公子身份,慢待之处还请少公子恕罪。」
李子涵摆摆手,直视他的眼睛,不兜圈子直接说到,」李掌柜的这些年着实
辛苦,我心里都是有数的,这数十家的铺子我有意拆出一成的干股,算作李掌柜
的酬劳。」
这是要把我绑死呀,李立三心说道,其实以他赛陶朱的本事,一年几万两的
银子钱并不放在心上,他怕的是,破门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五年!五年之后还请少公子放立三归乡梓!」
李子涵看看他,微微颔首,应了。是个聪明人,可惜了!
外面忽的传来喧哗之声,隔着小院子,李子涵他们身处静室。都听到了。
李立三一拱手,说声失陪,先去瞧瞧,外面怕是有什么弹压不住的事发生!
「怎么的?觉得少爷我给不起钱是不?就拿个假的出来糊弄我?我跟你说,
少爷我还真不差钱,知道我爹是谁不?说出来吓死你!」
马立三一进门就听到一个得意嚣张的声音!
抬头一瞅,差点没乐出来,一个穿着大红袍的胖小子,用手指着自己的伙计
一个叫金石的小僮,胖胖的手掌,跟一个大球挂了五个小球似的。扎了一个冲天
辫,用红绳缠着,辫稍还系了朵自己院门口的小菊花。猛一看还以为是个大蜡烛,
再细细看看,是个傻子,正常人没这幅装扮。
「告诉他,少爷我是谁?」
「我们少爷是大宝!赵大宝!」旁边一个瘦的跟麻杆似的小厮苦着脸接茬,
这小厮一身绿,往赵大宝旁边一站,嗯,红配绿,好的狠。
「我爹是谁?」
「你们听好了,咱们老爷是杭州城门吏赵天泽赵大人!」
噗嗤,也不知谁没忍住,偷笑了一声,城门吏,七品芝麻官,好大的官威。
赵天泽出身盐商世家,家里有的是银子,只因为商人门头低,所以捐了这么
个城门吏。其实,他人还真的不坏,古道热肠的,别人有个什么事都肯搭把手,
因此三教九流也交了许多朋友。他这个傻儿子,被他夫人娇纵的人情世故什么都
不通,在杭州也是大大的有名,只不过别人多看着赵天泽,笑一笑,或是哄他,
或是让他,都不与他计较。
「怕了吧!赶紧把你们真的画给我拿出来,我爹还要送礼呢,可不能送个假
的!」
今天这事说起来,还跟李子涵还有点关系。他母舅杭州知府孟秉忠押解入京,
就空出来一个位子,杭州的同知许大人有希望往上升升,正逢他母亲过寿,赵天
泽也是要求进步的,想着许大人最爱书画,尤其爱古画,因此和夫人商量寿礼的
事。正巧让赵大宝听到了,他就自告奋勇为爹娘分忧,赵天泽也不指望他办的来,
不过有件事让傻儿子瞎忙总比闯祸好,因此一头郑重其事的交给他,一头自己还
办自己的去。
赵大宝接了差事以后非常得意,觉得自己再不是小孩了,倒认真的忙活起来,
他狐朋狗友也不少,虽然大多数都是酒囊饭袋,吹牛呱呱的,尿炕刷刷的。可矬
子里拔将军,再不济总还有一星半个有本事的,给他出意,一来二去就找上了
隐竹轩。
赵大宝进来就要看前朝字画,金石倒也好说好应,拿了一副《汉宫春晓图》
出来,旁边也不知谁,说了句赝品,算是捅了篓子喽。赵大宝不学无术,偏也假
装附庸风雅,竟知道赝品就是不是真迹,这才不依不饶的闹起来。
李立三走进人堆里,那幅惹祸的仿画,被一个少年公子拿在手里品鉴。
李立三只看了一眼赵大宝,就被那少年公子吸引住,心里面浮现一个字,
「稳」,他往那一站,立的稳,心稳,眼稳,手更稳,好像周遭的嘈杂和他一丝
关系也没有,安稳的融在隐竹轩的气场中。
「掌柜的来了!」金石松了口气。
「不知公子如何看这画?」李立三不搭理赵大宝,反倒朝那少年公子请教,
让旁人都摸不到头脑。
赵大宝这才发现身后多了个人,再仔细一看,还是认识的,大喜过望,「燕
大哥,你是燕大哥,嘿,你来杭州怎么不去我们家,走,我请你喝酒去!」
得,画也不买了,架也不吵了!
燕九笑着拍拍他的肩,「好兄,等会我们再去喝酒。我先跟他说两句话!」
「这画虽是仿作,可是笔墨洁净,工丽妍雅,色彩韶秀,也有大家之风,你
来看这,这朵朵梨花之上,看似是两只翠鸟喁喁私语,实则乃是两个虫鸟篆字!」
赵大宝凑到那画跟前瞧,瞧了半天,那鸟也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那鸟。
旁边一个老先生被提了醒,看出来了,「程枚,这是程吉臣仿的。」
燕九含笑解释给赵大宝听,「并不是说赝品就是假的,不值钱。临摹法帖,
仿绘古画,借鉴先朝,这都是常有的。就是燕实浦先生也仿过清明上河图呢!」
李立三冲燕九拱拱手,他考较这公子,原是为了抛砖引玉,用以解围。此刻
借着台阶,往下说道。
「公子好眼力,这画虽是仿作,可确实得了五分燕实甫工而不、妍而不甜
的神髓!精细生动之处不让燕公,也是难得的佳品!」
「你这掌柜的说话我听不懂,既然我燕大哥说值钱,你只告诉我多少钱就得
了!」
李立三伸出右手摊开又朝下,反复了两下,就听得旁边抽气声响起!
两千两银子对赵大宝来说,确实不多,他也不差钱,就是怕买错了人家说他
傻,他眨巴眨巴小眼睛,看看燕九。
「千金难买心头好,若是喜欢的,再多一倍也不多。若是不懂装懂的,拦腰
砍半截也是有的!」燕九若无其事的给赵大宝出意。
「对,我要买的是真迹,你这要是燕实浦的真迹,两千两银子也值了。仿作
嘛,也就一千两!」赵大宝得意的跟风!
李立三心里头好气又好笑,也拿这傻小子没辙,又想着李子涵还在后头,有
心早点把这傻子打发走,也不再废话,一千两银子,您拿去。
「燕实甫先生的画,如今莫说真迹,就是赝品,可着锦云朝摸,也不常见。
自从前朝妖言案,燕氏一门屠戮殆尽,藏着他的画儿的人家,秘而不宣,如何去
它?再加上战乱中烧了的,丢了的,难说的很。」李立三说着话,亲自把画轴
卷起来。
李子涵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站在后面听着!他也被燕九的双手吸引住视
线,嗯,松竹之骨,梅雪之魂,最重要的是,那人右手腕内侧,有个如意状的印
记,暗红色,旁人看了或许以为是胎记,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是燕家嫡系子
特有的,修炼如意诀的结果。
李子涵心说道,最近运道真是不坏,天命神授,看来老天是要助我成事了!
正想着不知何处去燕家的人,这就自己送上门来!
这些年,李子涵在乔妃陵里几次,也没找出来传说中的那笔惊天宝藏。
后来还是在那封信里找出线,又想法了前朝的宫人,才推测出一个匪夷所思
的结论,当年父皇,母妃,燕实浦三个人爱恨纠缠,父皇在母妃死后,将殓葬事
宜都交给了燕实浦,据说,燕实浦留下的最后一幅画,叫做《国色天香》。若
宝藏,就要先找到这幅画,若想找到这幅画,恐怕还得问问燕家的人。
「在下李子涵,敢问兄尊姓大名!」
燕九闻言心中大喜,他心说,好小子,找的就是你,这媳妇没跑了!
他抬头看去,心中先喝了声彩,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原来他就是李子
涵。
「在下燕修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