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件事……,可能您还不知道,孟秉忠被皇帝抄了家,押解入京了!」
孟氏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眸似乎清醒许多,孟秉忠,大哥,那个如父
如山的大哥,被抄家了?孟家要没有了吗?以后自己,既没夫家也没娘家了吗?
「你要什么?我一个孤老婆子,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值得你这个少,亲自
跑一趟来算计的呢?」孟氏讥诮的看着李子涵,许久不动的脑子慢慢清明。二十
年前那个孟家当家大小姐的精明,浮在眼底。
「旧时王谢堂前燕,留与寒梦伴梨花!当年王、谢、韩、孟、燕五姓与李姓
并称江南六族。二年的经营,上至皇庭,下至寒院,王公贵族,贩夫走卒,三
教九流无不纳如袖中,族兵铁卫不下万计。若非恰逢宇文铎挥军南下,当日取代
大荣的未必是宇文家。孟家大小姐,孟绿萝,巾帼不让须眉,金钗齐家叱咤风云,
掌领六族隐秘之地,令行禁止,何等威风赫赫!」
李子涵的声音飘渺,似诉似嘲,目光凝在孟青萝的一头斑白发丝上,似是透
过那发丝,看那千疮孔的末代浮沉。诉那些他没有经历过,却与他息息相关的
前尘往事。
「当日宇文铎大军渡江之后,六族族长知事不可为,虽齐赴国难,却在屠城
前,将六族精锐子一起送了出去。后来,十余载动荡,这批人竟如泥牛入海,
一去无踪。母亲,你可知道这数万人的下落?」
红烛幽幽,突的爆了一声,把孟氏从前尘往事中惊醒。首已是年身,自
己再不是那个云端的天之骄女孟绿萝了。罢了,一身朽木骨头,算又如何,争又
如何,人再强也强不过命。
「我要大哥活着江南!」
「母亲放心,舅父虽然首鼠两端,惟利是视,贪腐阴狠,可毕竟是涵儿的舅
父,总是要保下来的!我还等着涵儿君临天下的时候,舅父能跪在正阳门外,跟
先帝说说话儿呢!」李子涵温柔的帮孟氏掩了掩被角,嘴里却刻薄的挖苦着。
孟氏翕然大怒,虽然明白他故意气自己,却仍是心口一剜一剜的痛。旋即凄
厉的笑起来。
「谁是你母亲?谁又是你的舅父?我的孩儿在枉死城里呢!你别得意,人在
做,天在看,我等着看你的收场!哈哈哈……君临天下……君临天下……,你们
各个都被权势迷了眼,什么都敢舍弃,什么都不在乎。你抬头看看呀,看看呀,
因果循环,果报不爽,我等着看你君临天下的时候,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悔不当初,
痛断终身!」
李子涵直到走到薇露园外,耳畔犹自荡着孟氏厉声尖笑,那笑声好似一根
牛毛绣花针,扎在心里。他忍不住按了一下心口,按住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册子,
那是孟氏交出来的六族最隐秘的所在。
他的心口从刺痛到麻木,再到坚硬。我没错,我没有错,即便是哪里出了错,
也错不在我!
明月听到脚步声,欢快的迎了出来。
李子涵在无垠的暗夜里,看着从烛火通明处走出来的小人,她娇憨的笑着走
过来,似是一轮明月,把万丈诡谲红尘都照亮了。
……
栖霞庵离古荞庄不过二里地,俯视灵岩山,背倚桥飞岭。整个庙宇坐落在半
山腰,青山翠竹,鸟鸣空涧,景致极好。庵素因师傅是个有大智慧的,经法也
通,人情世故更通,为人圆融良善,更加上栖霞庵里的素斋做得好。因此上,栖
霞庵是扬州城里的夫人小姐们出城礼佛首选之处。
「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
听泉小榭还在闻妙香院之后,乃是庵中禁地。素日里,是不给往来的檀越随
喜观光的。
清净是个眉眼清秀的小尼姑,方才七八岁的年纪,从小被素因收养,长到这
么大,并不曾见过男客,因此一路上偷觑了燕九好几次。
燕九初作不知,后来忽然在她又偷看时,冲她粲然一笑。害的小尼姑羞红了
脸,急匆匆的把他们仆领到听泉小榭,茶也忘了上就跑走了。
「少爷,你可真是越活越小了,连捉弄小尼姑都学会了!」
「哈哈,飞白,我哪有捉弄她,你家少爷我,见她修行苦闷,哄她一笑,乃
是慈悲为怀好么!」
「我只知道,你哄她这一笑,害的我们连茶也没得吃!」
素因莲步匆匆的赶到门外,旋即看到燕九,心口一震,像,太像了,不知不
觉目光缠绵起来。
燕九察觉有异,神一看,一个妙龄女尼扶着门,站在槛外。这女尼神凝九
华,眸含秋水,身量苗条纤柔,一身青色缁衣衬得她更加脱俗绝尘。她眉宇间一
团喜气,柔情端的看着自己。
燕九忙上前两步,跪了下去,朗声说道,「小侄俢龄见过姑姑!」
素因抓住他的手,看着他与胞兄少年时,仿佛一般的模样,不觉笑中带泪,
忘情的用指尖轻抚他的面庞。
飞白知他们姑侄初见,必有契阔要叙,早就退了出去,遥遥守在外头。
燕九任她抚摸自己的脸,往前膝行两步,仰视姑姑,血脉相连,虽是初次见
面,天然生出亲近之意。看着看着,突然笑说道,「姑姑可是把俢龄当成了父亲?」
素因被他说破,方才察觉真情外露,当着第一次见面的侄子,竟然露出旖旎
春思,不觉赧颜,春色爬上双靥。
燕九不知与多少娇娃丽人打过交道,往往美人神色一动,便猜出她们心事。
此刻面对嫡亲的姑姑,竟也敢出言调笑,「姑姑便把俢龄当做父亲也是不打
紧的,父亲怎么伺候姑姑,小侄也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胡说八道,你父亲乃是我哥哥,怎么能用伺候形容!」
「哦哦哦,小侄嘴拙,应是疼爱!父亲怎么疼爱姑姑的,侄儿也怎么疼爱姑
姑!」燕九抿着唇,涎皮涎脸的笑说。
「小猢狲,益发的顺杆爬,比你爹小时候还惫赖,姑姑的便宜也敢占!」素
因满腔情思被他逗得七零八落,忍不住重重拧了下他的脸,笑着把他扶起来。心
里喜悦,再不恼他,和他亲亲热热的闲话起来。
燕家乃是有名的书画世家,尤工仕女画。他家仕女画,或以纸承美人,或以
美人为纸,二者均臻妙灵动,举世无双。燕家的男儿,从打会握笔开始,就浸淫
在万紫千红的脂粉阵里。更兼上要精研女子各种秾纤姿态,悲喜神容,因此从不
避讳世俗的礼法伦理,几代都出过乱伦之事,阖族不以为丑,只道常。燕九的
父亲燕君桢,便与胞妹燕君湄自小厮缠在一处,闺中多有燕私,燕九从父亲的笔
记中早知其详。
燕家在前朝妖言案中受到牵连,险些族灭。燕九的祖父燕实浦被绞杀,燕君
桢死遁,燕君湄出家,生离死别之后,十余载兵灾战乱,颠沛流离。直至数日前,
燕九从一幅观音小像中认出燕家的笔法,这才找上门来。
「俢龄,你爹爹,他如今可好?如今一向住在哪?家里情形如何?」
「父亲身子还好,只是如今有了春秋,惯会唠叨了!想姑姑改日见了,也认
不出当年玉面檀郎的模样哩!当年一路流离,母亲伤病去了,后来父亲带着我隐
居在雁荡山小龙湫畔。父亲一直念着姑姑,并未再娶,家里只有小九一个。」
「你排行第九?」
「是,按族里的排行。家变之后,族里一路护送母亲出京,后来小九生下来,
族里曾想接小九族居之所,是父亲执意不肯,怕阖族受连累。再往后举国皆兵,
也就与族里失了联络。」
风雨流年,恍然隔世,姑侄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把这么些年问个仔细,一时
笑,一时泪,感慨万千。
「这么说来,小九自总角起便在外游学不成?你爹可真狠的下心!」
「玉不琢不成器嘛,小九倒不觉得辛苦,河山万里足下始,无限风光放眼量,
见的多了,经的多了,才知道如何海纳川,胸含丘壑。再说,不经红尘打滚,
怎能承我燕氏墨风?」
素因的眼里满是赏识,这个侄儿大有父亲遗风,心志坚毅却不左犟,玩世不
恭却不粗鄙,燕家后继有人,真真让人欣慰。
「俢龄,你如何来的扬州?」
燕九见问到此节,不免有些尴尬,轻咳一声,「父亲命小九来娶媳妇,侄儿
来时,正赶上那家小姐出嫁!」
素因不由得瞠目,「你因何来迟?」
「这个,这个,小九路上遇到了一个姑娘,茶种的好,泡的也好,一不小心,
茶喝多了,就迟了!」
「怕是那姑娘长得也好罢!」素因斜睨着他,打趣道。
「嘿,没我姑姑长得好!」燕九贴过来,抱住素因的胳膊。
「小猴崽子,我就该替你爹狠狠的捶你一顿!」素因柳眉倒竖,没绷住,又
给他逗笑了,气的敲敲他的头。
「姑姑要是舍得,小九天天夜里都来给姑姑捶!想怎么捶,就怎么捶!」燕
九眼角一挑,眼眸深邃的看她,无限风情随波流转,似是认真,似是调笑。
只这一眼,素因竟然芳心无,四肢绵软,不由大骇,这小九比哥哥当年还
要惹人,也不知有多少家的姑娘要糟糕至极呢!
「其实,除了娶媳妇,也为了查访燕家的《缕素精要》。当年祸事急转直下,
祖父含冤而死,《缕素精要》失传。小九辗转查探,据说被明德佬儿带到了坟里!」
素因听到此处,心头一跳,沉默一会,瞧着他说道,「慢慢查,总会找到的!
便是找不到,难道小九便不能再创出更精妙的画法吗?」
「姑姑说的是,不过,即是燕家之物,总是物归原为好!」
「俢龄说的也没错,你便在姑姑这住下。后面有你祖父当日绘成的一道神仙
壁,也是极难得的妙品,你不妨多去瞧瞧。」
至此,燕九仆便在这栖霞庵住了下来,朝观竹海雾起,夜醉清泉星沉,时
时被姑姑慈母般嘘寒问暖,真个乐不思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