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娜将全诗念了一遍:“巧戏蜻蜓点水忙,绕荷薄翼有余香。白云闲意游池砚,黄鹤欣然返故乡。我猜想这黄鹤大概指的是你自己吧。”裘娜说。丁一连声称是,不得不服,这个紫丁香一如既往的敏锐,悟性实在太高。“是不是想中国工作了?”不料裘娜又追问了一句,猜中了丁一的心思。杨处长和鞠进让他来工作的话语这几天一直在他脑子里缠绕,所以以诗寄思。
“这里的同行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我并不想。这也是我矛盾的地方。”丁一答。
“为什么呢?”
“以我现在这种方式帮助中国可能更好一些,从外部推动中国的进展,说话有人听,外来和尚好烧香。我的许多到中国的同行都深有体会,一当你到这里安定下来,影响力就大大减弱,大家也就不把你当事了,说不定人家还挤兑你。再加上我实在不愿意丢掉自己好不容易在美国建立起来的科研体系,国内至少二十年内不具备这种条件。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是我从小的梦想,人生能有几搏,能在相对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从事自己钟爱的科学事业,如何舍得放下。”这与其是说给裘娜听,还不如是说给丁一自己听,他在给一个自己不中国的理由。
“我有一个相识的朋友,和你的想法很相近。”裘娜说。丁一心里偷笑,那不就是我吗。裘娜转问道:“今天能在这里碰见你真巧,还要呆几天?”
“我和这里一个学校有作项目,事情已经完了,明天就要走了,美国。”
“怎么可以呢,我才来你就要走,什么意思?”裘娜开玩笑地说。
“美国还有许多工作等着我,分身无术。再说我们可以在美国相见啊。”
“原来是个大忙人。哦,记起来了,你是一个大教授,将来还得向你请教。不过你的专业是哪一方面的?”裘娜歪着头询问,想探知就底。
“我做肿瘤研究。”
“噢,我认识的那个朋友也是做肿瘤研究的。”裘娜说,瞳孔里掠过一丝诧异。
丁一又闷声想笑,为了掩饰赶快问道:“你是做哪方面的?”
“我的工作和计划生育有关。”裘娜答。
“你住在我们那个城市哪里,怎么一直没有见到过你?”丁一好奇地问。
“我们公司在你们那里开业不久,刚刚搬过去安顿下来。趁跑业务的机会,跑到中国来玩,散散心。”
“有了你这个诗友,以后好就近讨教,容易打发日子。”丁一打埋伏,心里偷笑。
“好哇好哇,我们互相讨教。看得出,你的文底很深,到美国我请你喝咖啡。”裘娜为自己的新发现高兴得眉开眼笑,脸像一朵月季开放,柳眉轻扬。偏偏这时有一只彩色蝴蝶飞来,在她头上飞来飞去,煞是好看。裘娜追着蝴蝶跑了一段路,直到蝴蝶飞入绿树丛中。看着她娇喘微微,肢体轻盈扑蝶的样子,丁一想起了红楼梦里宝钗扑蝶的场景。
两人边走边谈,沿坡拾级而下,不知不觉到了首义路阅马场,宽大的街心花园到处花团锦簇,鲜艳明媚。浇花的水注喷着薄雾,夕阳里显现出众多叠加晕圈,流光溢彩。他们两人在石铺就的广场上慢慢溜达,看首义红楼,看孙中山立雕塑像,看辛亥革命群雕。一队队佩戴红领巾的小学生从近旁的辛亥革命博物馆里出来,刚刚接受完共和历史教育。更有趣的是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满头白发,仙风鹤骨,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拿着半人高的大毛笔蘸水在一块块方砖上练毛笔字。丁一看了看,写的是岳飞的满江红,字迹如同王羲之再世,甘畅淋漓,曲觞流水。
广场旁边有个剧场,巨大的广告牌写着剧场正在上演的剧目。裘娜显出惊喜的表情,问丁一想不想一起听音乐,丁一反正也没什么事,欣然应允。他们来到售票窗口,问还有没有当晚的票,售票员答有。两人相视而笑,于是一人买了一张。看看表,离开演还有一点时间,于是他们到附近的一家优雅的小吃馆落座,在流水般的流行歌曲中享用晚餐。两人继续交谈,自然还是关于黄鹤楼和诗歌,意犹未尽。
末了,丁一问紫丁香:“你在这里还要玩几天?”
“我还要去看东湖屈原行吟阁和归元寺的八罗汉,完了就去岳阳楼。”裘娜顿了一下,似有所思,欲语还休,挑着柳眉上下打量着丁一,弄得丁一有点不好意思,不知她要干嘛。他随着裘娜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自己,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好像在哪里和你打过交道。”裘娜犹犹豫豫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噢,在哪里?”丁一明知故问,似笑非笑。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挺谈得来,很拍,有点知音的味道。但愿不是我自作多情。”裘娜自嘲道,翘起的眉毛又平伏下来。没有没有,你绝对没有,丁一在心里继续笑着说。他觉得裘娜的眉毛很生动,像一支细鹅毛笔,柔和地书写着内心活动。
吃完了晚餐,丁一抢着付钱,裘娜也没有和他争,谢着说:“到了美国我请你,到时不要和我抢。”他们出了小吃馆,到剧场,随着人流进到里面,有点闹哄哄的。好在正式开演后,四周安静了下来。今天的演出是民乐演奏,唐装汉服,那古色古调久违了的二胡,笛子,扬琴,琵琶,一曲曲一首首像一阵阵微风醺飘,让丁一的思绪在时空里流,流到他小时候的街头巷尾,丝竹妙曼。此时的他有点像一只疲倦的鸟,在这乐声里倦缩在树枝上休憩,这些天来的剧烈精神冲击和改稿工作让他确实有点累。音乐声荡涤着他疲惫的心灵,于是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地让这汨汨之声淌流进心田。
散场了,丁一和裘娜来到外面,饰灯将不远处山岗上黄鹤楼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映托在夜空里,一钩新月,几点寒星,夜风带来清新凉意。裘娜的黑发在晚风里微飘,她一只手拨开遮住眼睛的头发,伸出另一只手向丁一道别,“美国见。”丁一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又一次握住裘娜那柔软无比的纤纤素手,“不见不散。”他说。然后招呼了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送裘娜上车。车开了,裘娜抛了一个眸,嫣然一笑。丁一伫立在街边,一直目送出租车消失在红色尾灯迷闪的车流里。他默默地望着五光十色的大都市夜景,久久不愿离开。
第二天一早,鞠进就来到楼下接丁一去机场。在去机场的路上,鞠进告诉了一个让丁一意想不到的事情。宁任的手筋昨晚被人挑断了,他将来恐怕再也不能做手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