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早年风霜多历之故,这张刚毅的面孔上已是沟壑丛生,说他是五六十岁,也自无人相疑。
按说以娄室之心胸,并非暴躁易怒之人,然而耶律大石一番略显刻意的激将法,却让他不由联想到契丹贵人素来对女真人的轻蔑。
若是当年如此也还罢了,可是这数年来契丹一败而再败,竟然还不肯正视女真威严,完颜娄室越想越觉可恨,他不认为是自己量浅,在他看来,便是宽宏如海的完颜阿骨打在此,也势必要火冒三丈。
眼见娄室眼中杀机毕露,耶律大石心知生死只在一线,当即低吼道:“完颜娄室,某之所言,皆是事实,你莫要被宵小之辈瞒过!你且自思,昨夜某既然敢独自断后,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某家既然连性命尚不顾及,又何必做虚言哄骗于你?”
完颜娄室眉头不由一皱,暗自思忖:此话倒也不错。这个耶律大石,某家素来闻他好名,他若贪生怕死,昨天并非不能逃脱。嗯,他既然不为求生,那么攀扯这武植是何意?哦,武植将他生擒,他又岂肯看见仇人得意?说起来,辽宋盟好百年,身为辽国皇族,此子的确比我们女真人,更加了解宋人的情形也……
耶律大石见完颜娄室眼光闪烁,露出思索之意,心中大松口气,脑筋急转,欲要找出一番有力说辞,好叫女真人晓得,宋国才是真个又富庶又软弱,最好直接激发彼等贪念,跨海去打宋国,那才皆大欢喜。
他昨夜兵败之时,也曾一度心如死灰,故此断后死战,本是无意贪生,却遭了史文恭生擒,机缘巧合下,竟发现了曹操等乃是北来的宋人,往深里一想,顿时大为恐慌——
他只道宋国君臣昏庸无能,比之辽国犹盛,谁知宋国不肯坐享太平,竟然也生出插一脚的意思。要知辽国如今全力应对女真,尚且力有不逮,再添个宋国相助,岂不是眼看就要亡国?
这般一想,耶律大石顿时重燃斗志,暗自忖道:罢了!国家如今危难重重,我辈正该当仁不让,上救国家,下济苍生,安能轻将此身抛却?我却不能这般白白死去,更不可让宋人之算计得逞。
正欲开口,忽然听得曹操一声冷笑:“好一个大石林牙,口舌倒是便给。呵呵,你的确不顾自家性命,你顾的乃是大辽国祚!娄室兄台,且听小弟一言,如今之形势已然分明,懿州既下,辽国上京门户已开,待攻下上京,辽国南京愈发势孤难守,必为金国所得,若继续往西打去,则他辽国亡国灭种之祸,只在眼前。可是若中了这厮诡计,金兵直接南下攻宋,那辽国便可趁机苟活,重蓄实力,坐观宋金成败,说不定便能生出什么转机来!这厮的小小心思不过如此,却能瞒得住谁?”
耶律大石心思遭曹操一言喝破,略显慌乱,却见完颜娄室恍然点头:“有理,有理!这厮倒是好算计。只是他岂不知我女真历代遭受契丹人奴役欺压,真个是仇深似海。女真人和宋人却又没仇,你等纵然有钱,难道我便要去抢你的?我等却又不是强盗——以后两国为邻,多给些岁币也就见了情谊。呵呵,大石林牙这番算计虽好,却是小看了我们女真人。”
曹操暗自恼怒:多给岁币?如今你们还没打败辽国就有这等狗胆,他日岂不是更要骄狂?
耶律大石亦觉愤然:好个完颜娄室,倒也知道远交近攻道理!不过若说你女真人不是强盗,那么天下谁还敢称强盗?
“哈哈哈哈!”曹操忽然放声大笑,拉起娄室的手道:“娄室兄台所言,真乃金玉良言也!宋国金国,自古无仇,昔年登州卖马,倒还有一缕香火情哩。我等好汉子,天生便是好朋友,这厮虽巧言如簧,又岂能颠倒了世道人心?”
说罢,淡淡扫了耶律大石一眼,目光中杀机毕露,暗暗悔恨:早知此人心机这般深远,昨日便该杀之!
耶律大石见了,猛将心一横,暗暗发狠道:不料这个青州节度使,思维这般敏捷,辩才亦自无碍,我已失了先机,若和他这般扯下去,免不得横尸当场,却是于事无补,罢了,罢了!若不使个狠计,如何能够力挽狂澜?
思及此处,耶律大石长吸一口气,忽然推金山倒玉柱,屈膝一跪,砰砰砰,连叩三个响头,口中高声道:“罪臣耶律大石,愿拜在大金猛安完颜大人座下,为奴为仆,百死无怨。”
说罢,一连又叩九个响头。
完颜娄室见了一惊,撒开曹操的手,上前几步,面露色道:“你乃是契丹人的天骄,堂堂大石林牙,竟肯降乎?”
耶律大石抬起头,额头青肿一片,满面诚恳、苦涩之意:“大人,如今连这些宋人亦知,辽国大势倾颓,可见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也。罪臣自忖,就算要和大人作对,也不过枉死,于国于家何补?倒不如诚心归降,他日若能立下些许微功,好歹为耶律氏留得一支香火,也算对得起祖宗也。”
曹操正要找个说头,唆使完颜娄室宰了耶律大石祭旗,却不料耶律大石当机立断,不再同他做口舌之争,直接一顿磕头,甘愿降伏,不由眉头一皱:哎呀,这厮能屈能伸,果然是个人杰!
暗自叹一口气,心中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
毕竟耶律大石此人,无伦血脉、身份、名声、本事,都属上上之选,他甘愿投降,对于女真人带来的好处之多,绝不是一具尸体所能比拟的。完颜娄室只要没疯,都不会拒绝于他。
只得冷笑一句:“契丹好汉,风骨非凡,厉害厉害。”
耶律大石充耳不闻,只顾望着完颜娄室,蓦然眼眶一红,流下两行泪来:“大人,非是大石惧死,只惧大石死后,又有更多契丹人枉死也。辽国虽灭,契丹人毕竟还要活下去,吾所以宁担二臣之名者,一是看见了天命之所在,二是为免契丹人无意义之流血也。”
完颜娄室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大石林牙这番心思,忧国忧民,某家感同身受。汝且放心,日后做了大金之臣,无人敢看你不起,他日立下功劳,青史之上,必也有个好名!”说罢,伸手将耶律大石搀扶起来,回头对曹操道:“武兄弟,大石林牙乃是好汉,亦是为兄之上宾也,却不可讥讽于他。”
曹操暗怒,大笑道:“娄室兄台勿忧,方才不过与大石林牙相戏也,他这等英雄好汉,兄弟钦佩还来不及,岂有讥讽之意?”
众人苦战一夜,又勾心斗角半天,都觉疲惫,当下各自相辞,回到宿处。
此后数日,完颜娄室与耶律大石形影不离,曹操稍一打听,耶律大石竟将辽国许多重要机密悉数相告,已是深受完颜娄室之信重。
又过几日,大雪终停,此时已是腊月中旬,积雪不化,冷风刻骨,幸好完颜娄室馈赠许多皮裘,众人才得以御寒。
这一日,忽有探马来报,怨军两万余人,踏雪杀来懿州。
完颜娄室听闻,微微错愕,随即令召集众将议事,曹操亦在被邀之列。
曹操带着许贯忠来到州衙,见除此前见过的一干将佐外,耶律大石也赫然在列,老曹冲他一笑,耶律大石不动声色,抱拳微笑,不露一丝敌意。
但见完颜娄室高踞座中,大笑道:“天寒地冻,本道辽军不肯出动,不料竟然杀至。呵呵,此番我等来打懿州,本为了对付大石林牙、怨军两支人马,大石林牙如今已做了金臣,怨军如今又至,却是怕我不能成以全功,特地来赠功劳么?”
一言既出,众将顿时大笑,有个年轻金将起身道:“猛安,儿子愿为先锋,杀尽这伙辽兵,为猛安分忧。”
曹操侧目视之,见这说话金将,约摸二十上下,身高背阔,声如洪钟,面孔与娄室颇为肖似。他在金营广交朋友,自然认识此人,却是完颜娄室的长子,名曰完颜活女。
莫看这厮名字在汉人看来可笑,其实却是真正继承了完颜娄室的武勇。曹操听别人说起过,数年前女真攻略宁江州,那时完颜活女年方十七,酣战冲阵,阵斩辽国将佐七人,杀二百余军,身披十创,方被袍泽强行扶出阵来,心犹不甘,几番挣扎回头,欲要厮杀,还是阿骨打在高处望见,惊其豪勇,使人传到面前相问,得知是娄室之子,亲自下马,为他裹伤敷药,赞叹道:“此儿他日必为名将。”
娄室帐下勇士虽多,这完颜活女却是头一个擅厮杀的。
更让老曹印象深刻的是,这般本事惊人的悍将,如今却连谋克也没当上——由此可见,女真勇士之多也。
见完颜活女请战,娄室露出老父亲骄傲的笑容:“活女吾儿,你有勇气,为父甚慰,只是你将来也要带兵打仗,却要记住,勇士不可徒凭武勇任事,智谋、眼光,缺一不可。你且坐下——大石林牙,你来说一说怨军如今情形。”
韩家父子此刻面露不虞色,都把嘴巴一撇,不含好意的看向耶律大石。
他父子乃是怨军统领,统帅问怨军事,本当问他们才是合情合理,如今却点了耶律大石之名。曹操暗自看在眼里,微微点头,已是记上了心。
耶律大石起身来,恭恭敬敬道:“大人,其实怨军之事,当以两位韩将军最是了解。不过大人既然问到了大石,大石自然知无不言!怨军虽是汉儿组成,论起战力,在辽国诸军之中,也算不凡。将为兵之胆,怨军之中,几个统领战将,都堪称本事不凡,当然其中最高明的,以两位韩将军为最,他们如今做了金臣,怨军实力,自然大为削减。”
他这番话两次捧了二韩,那父子两对视一眼,敌意略减。
耶律大石又道:“然而怨军终究系北面汉儿组建,未曾受过辽国恩德,所谓忠心,大约不过尔尔,去岁兵变,便是明证。如今肯顶冒寒天来战,以大石来看,乃是萧干统领得当之故也。”
完颜娄室点了点头,问道:“大石林牙,那个萧干,名声似不在你之下,他的本领,和你比来若何?”
耶律大石连忙道:“回禀大人,这个萧干,族名回离保,乃奚人也,道宗耶律洪基当年巡视奚部,听闻萧干勇名,收为护卫,后见其才干不凡,迁其为铁鹞军祥稳。此人自此后升迁不断,去岁辽国东北部诸藩入寇,萧干领兵大破之,辽皇以此大功,迁其为奚六部大王,即奚王也,兼总知东北路兵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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