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道坊位于宣平坊西南角,穿坊而过也是顺路。
程宗扬打马动身,“进坊。
”那帮尼姑牵衣扯袖,围在独孤谓鞍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到了寺前,才后知后觉独孤郎是要把她们送回寺里,便就此别过。
一众尼姑顿时又啼哭起来,这个说:昨日便有贼人砸开寺门,抢了庙里供奉菩萨的珍宝法器;那个说:大伙儿惊惶不已,最后躲在庵堂里,才逃过一劫;还有人说:到了白天,各坊的地痞无赖就像赶集一样,一趟一趟往庙里闯,不但将财物掠夺一空,连佛祖的金身也被刮去大半……住持“阿弥陀佛”不知念了几万回,终于鼓足勇气,出面给那些贼人讲经说法,劝其行善,结果被兜头一棒,打得不省人事。
众尼慌忙去救,谁知却是羊入虎口,为首的无赖见刮不出钱来,索性叫嚣把这些尼姑绑到青楼卖掉,换几个钱使。
那些无赖轰然叫好,几个年轻美貌的尼姑被贼人当场拖走,生死不知。
众尼惊惶之下,只得弃寺而逃。
只是长安虽大,已无尺寸净土,又能逃到何处?如今独孤郎将她们护送回寺,却是把她们丢进火坑,到了天亮,只怕无一人得活。
独孤谓被众尼扯住,挣脱不得,只能心虚地看着程侯。
程宗扬也是头大如斗,这些尼姑庙门被砸得稀烂,显然无力自保,把她们丢在这里自生自火,末免太过残忍。
可自己一个汉国使节,压根儿就不是唐国人,还能怎么管?总不能把独孤郎剃度了,把他丢在庙里,当个保卫尼姑的护花使者吧?独孤谓还不知道程侯心里转的什么神奇念头,壮起胆子,过来商量道:“要不,把她们带回宣平坊?”要不真把你剃度了?小白脸长那么帅,混在尼姑堆里,也看不出来。
“带回去扔大街上?”独孤谓小心道:“侯爷不是有间家庙吗?”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就你怜香惜玉是吧?”独孤谓干笑道:“到底都是性命。
”那间法云尼寺只是个幌子,要紧的是沟通内宅的暗道,需得避人耳目,可这事没法儿跟独孤郎说。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程宗扬无奈道:“得,带回去吧。
你先别高兴,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自己揽的事,自己搞定。
别想着让我接手,白养一帮尼姑。
有这闲心,我还不如把教坊的姑娘们养起来呢。
”“那不能!下官绝不让侯爷为难!”独孤谓兴冲冲回去一说,身后随即发出一阵欢呼。
程宗扬摇了摇头,这事弄的……还丢了好几个尼姑呢。
好在升道坊就在宣平坊斜对角,走过去也不远。
众人刚过了十字街,便又听得一阵叫喊,几名贼人聚在一处朱漆大门前,挥舞着刀斧将大门劈开,然后蜂拥而入。
门内的人家早有戒备,双方棍棒交加,打成一团。
到底是贼人势众,不过片刻,那户人家便抵挡不住,一名穿着红色官袍的官员抱头鼠窜,狼狈奔出门来,放声叫道:“救命啊!杀人啦!”程宗扬定睛一看,“独孤郎!救人!”那官员幞头被打掉,靴子也掉了一只,脸上一道刀痕,鲜血淋漓,若非口音耳熟,程宗扬险些没认出来这位风度翩翩,出口成章的鸿胪寺少卿,自己的老熟人,段文楚段少卿。
手执凶器,私闯民宅,已经是犯了天条。
独孤谓再不留手,当即挥舞刀花,纵马上前,将一名贼人砍翻在地。
那些贼人一时慌乱,随即又凶悍地围上来,进退颇有章法。
杜泉跃下马,摘下鞍侧一对弯钩,上前接应。
混战中,忽然“绷”的一声震响,程宗扬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伙贼人竟然携带有弓弩!临敌不过数步,连独孤谓也来不及躲闪,被一支弩箭射中肩头,箭身透入大半。
一直护在程宗扬马侧的南霁云一夹马腹,暴喝道:“南八在此!”战马疾驰而出,南霁云摘下凤嘴刀,手起刀落,将那名持弩的贼人连人带弩劈成四段,血肉横飞。
南八出马,犹如虎入羊群,那帮贼人见状不敢恋战,当场一哄而散。
程宗扬此前来回都是走的大街,此时深入坊间,才发现局面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恶劣百倍。
眼下长安城中的治安已经彻底失控,连段文楚这样的高官,都被贼人破门而入,遑论其他?段文楚认出程宗扬,几乎喜极而涕。
所幸他是官宦世家,风度还是有的。
上来不卑不亢地长揖一礼,说道:“多谢程侯,段某,感激不尽!”这句话发自肺腑,字字千钧。
“老段,原来你住这儿啊?家里这是……”程宗扬看了眼只剩下破烂门框的朱漆大门,“算了,收拾收拾东西,到我那边避避吧。
”“东西都收拾好了。
”段文楚连忙道:“我原本就打算出城避避呢。
宣平坊好,还是宣平坊好!”片刻后,随行的队伍除了一群尼姑,又多了段文楚一家老少。
“老段啊,”程宗扬在马上问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段文楚脸上的刀口不深,这时用巾帕按住,跟在马侧,“这话从何说起?”“你们唐国不会这么阔吧?连贼人都用上弩了?”“侯爷是问这个?”段文楚苦笑道:“那可不是一般的贼人,多半是宫中翊卫乔装打扮。
”“那你还说没得罪人?这些宫里当值的卫士,不会是阉党指使的吧?”段文楚掩面长叹一声,“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
天明下值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段文楚吟诗一阙,然后叹道:“侯爷有所不知,长安城的翊府卫士,颇有些胆大包天的恶徒,白天是官军,夜里就是劫路行凶的贼人。
这回只是运气不好,家里招贼。
倒不是专门来寻段某的晦气。
”还有心情吟诗呢,看来老段的心态还行。
自己在唐国没有刻意交游,打过多次交道的段文楚也算是熟人了。
他今晚若是出事,自己心里很难过得去。
从升道坊穿坊而过,临近坊门,两侧的背巷不时传来惨叫声,甚至还在坊外的沟渠中看到一具女尸,身无寸缕,头无青丝,依稀是龙华尼寺被劫走的尼姑。
程宗扬越看越是心惊,最后只能硬起心肠,对周遭的乱象视而不见,带着众人匆匆返回宣平坊。
贾文和路过厢房,只听得一阵杀猪似的叫声。
那位独孤参军精赤着一身雪白的腱子肉,被人赤条条按在榻上,铁中宝跟杜泉按着他的手脚,南八含了口酒,往他肩上一喷,然后亲自操刀割开皮肉,将一枚血淋淋的箭矢挖了出来。
独孤郎君俊脸扭曲,额头青筋霍霍直跳。
贾文和不动声色,一路来到内宅,拉开静室的房门。
只见主公半敞着衣衫,席地而坐,一名体态丰盈的艳妇被他抱在膝上,罗衣半褪,正在上下把玩。
程宗扬尴尬地放开滟奴,“贾先生,这么快就过来了?”“主公有召,岂敢怠慢?”程宗扬示意滟奴退下,心头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贾文和注视着他,“主公为何忧虑?”程宗扬苦笑道:“很明显吗?”“主公内宠虽多,但在吾等面前,行事向来端正。
若非忧虑难解,何至放浪形骸?”程宗扬总不好说自己看到城中的乱象,心中郁气难解,一生气又恼上李昂这个罪魁祸首,索性将杨贤妃拿来撒气。
“贾先生,我这两天在城里走了几处,局面实在太乱了。
没有官府的管束,什么妖魔鬼怪都钻出来了,生灵涂炭啊。
”“主公身为异邦使者,要插手唐国政事么?”“想想法子嘛,方才鸿胪寺的段少卿,都险些被恶贼破家。
你知道主公我是个滥好人,这样坐视不理不合适吧?太虚伪了对不对?你也不想主公是个大奸似忠的伪君子吧?”贾文和沉默片刻,“主公想管到哪一步?平乱,还是治安?”程宗扬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法子!哎,这两个有区别吗?”“平乱是平定如今城中的乱象,治安乃是今后的长治久安。
”“长安城乱成这样,平定起来也不容易吧?京兆府、金吾卫、御史台,这些衙门的主官吏从都被下狱,想让仇士良他们放人肯定不可能。
”程宗扬拧眉思索道:“要是出动神策军,我怕长安城比遭贼还惨。
兵匪一窝,百姓们可要倒大霉了。
”“平乱易事耳,只需主公说动卫公,乱象旦夕可定。
”“天策府?”程宗扬疑惑地说道:“他们才几个人?长安城一百零八坊,这两天参与抢劫的,起码有好几万。
天策府的爷儿们再能打,放几万头猪也得抓十天半月的吧?”“卫公自有对策。
”程宗扬似信非信,又问道:“那长治久安呢?”“敢问主公,如今唐国局势如何?”“狗屎局吧。
李昂那个皇上被囚禁在蓬莱秘阁,太监们一手遮天,百官只能俯首听命。
”“将来如何?”“将来?那些太监吃了大亏,眼下既然拿捏住李昂,肯定是逮着蛤蟆攥出尿来。
朝中官员敢不听话,轻则废黜,重则下狱。
”“中枢威信扫地,诸镇又会如何?”还能怎么样?历史上,李昂被软禁后还活了好几年,宦官把持君王,恣行废立,猖獗无比,唐国朝廷威信尽失,再无力挽回藩镇割据的局面,最终崩成一地碎片,花了上千年都没能再拼起来。
“藩镇彻底割据,最后撑不下去,大伙一块儿散摊子。
”“如此,若要长治久安,眼下正是关键。
”“哦?”贾文和道:“请主公借李昂首级,以安天下。
”程宗扬张大嘴巴,怎么突然蹦出来借李昂头颅一用?李昂一死,那不是火上浇油,乱上加乱吗?他拍了拍额头,飞快地转着脑筋。
唐国局势已经坏得不能再坏,李昂如果驾崩,局面还能坏到哪儿去?接下来呢?唐国势必拥立新君。
李昂子嗣夭折,剩下的无论弟弟还是侄儿,都是成年人,不会出现幼主当国的局面。
新君继位之后,再菜也不至于比李昂还不如。
也就是说,李昂死得越早,唐国的局势越能及早安定,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重树朝廷的威信……程宗扬捏着眉心。
李昂满盘皆输,再没有翻盘的可能,已经是彻底的负资产了。
他活得越久,对唐国的伤害也越大。
“意思是长痛不如短痛?”贾文和长揖一礼,一言不发地退下。
干掉李昂?还是就这样拖着?这他娘的还真是个问题。
李昂只要还活着一天,就是唐国名义上至高无上的君王,即使这位皇上已经沦为太监们的傀儡——甚至连傀儡都不如,只是太监们手里一团烂泥,随意捏扁揉圆。
他多活一天,唐国的政局就得在泥潭里多沦陷一天,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什么时候驾崩,唐国政局什么时候才有重生的可能。
可是弑君?程宗扬并不觉得什么皇权神圣不可侵犯,但李昂好歹是一国之主,哪儿能杀鸡一样随随便便给杀了?李昂驾崩,宦官们会怎么反应?宗室呢?官员呢?百姓呢?那些野心勃勃,割据四方的藩镇呢?本来唐国摊子再烂,还能维持好几十年,这一剂猛药下去,会不会唐国没救过来,直接就崩了?程宗扬一时间陷入沉思。【发布地址:发布地址据说天才只需一秒就能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