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说服了自己无数遍——叶亭宴伪装宋泠,必定是落薇的?指使?,她是想用这个人做棋子篡位自?立。
也正是因为?笃信这一点,他才觉得天下不会信、百官不会信,他在乌台上绝不可能成功。
可听了这一句呼唤,宋澜忽然如坠冰窟。
尽管他再不愿承认,都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他根本没有死。
叶亭宴真的是宋泠。
所以在北境初见的?时候,他就可以投其所好,每一句话都说到他的?心尖上;所以他在朝中游刃有余,能够顺利地处理他和朝臣之间的?关系,每一件事都算无遗策;所以他与落薇是天然的?同谋,所有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倒戈缘故,这一刻都得了完整的?解答。
所以……他明知可能会自投罗网,还是毫不犹豫地回了汴都;所以他凭借这样一张陌生的?脸,还是硬生生地叫天下认下了他的?身份,只用一日便翻了刺棠案!
宋澜从?案前爬出来,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咬着牙应道:“……你来了。”
宋泠将手边的剑搁在案上,淡淡地看?着他。
他永远都是这样,甚至连一句话都不需要说,只一个眼,便能轻易勾起他内心压抑和潜藏的恶毒。
“你来做什么?”
宋泠略微垂了垂眼,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声音。
“——请陛下晏驾。”
“哈哈哈哈……”宋澜用手指着他,大笑出声,“你要我死,我若不肯就死,你当如何?难不成,你要弑君、弑弟不成!”
宋泠毫不动容,甚至学着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若不肯就死,更合我的?心意,你以为?,我甘心让你死得这么痛快吗?”
宋澜喘着粗气,嘴唇颤个不停。
满朝文武已然择了新主?,玉秋实死后,他尚未来得及收拢人心,便被一桩一件的?事情砸得心烦意乱,白白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现?在想来,那些事情,必定是他们故意安排的!
他对从前与落薇交好的清流文官不屑一顾,心腹多?是如叶亭宴一般的?弄权之臣,可这样的?臣子,他若不用很长的时间拉拢、算计,让他们为?他效死,一朝风云突变,他们自?然知道选择谁才是最有利的决定。
胜负已然分明。
宋泠叹了口?气,忽然向他走了过?来,坐在了他所置身龙椅的另一端。
“罢了,其实……我来见你,是因我确实很想亲口问你一句,当年我便问?过?无数次——你,到底为?什么?”
宋澜张了张嘴,还没开口便被他再次打断:“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说一句实话罢。”
宋澜抱着国玺的?手松了一松,他咬着嘴唇,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识得我的?母妃吗?”
他不想再伪装,此时连一声“皇兄”都不愿叫。
宋泠道:“自然,厄真?部的?细作。”
“你居然猜出来了?”或许是确信他没有死后已失生志,宋澜长舒了一口?气,像个阴谋得逞的?孩童一般,得意地道,“不过?你肯定也有许多事情猜不出来——譬如,你娘是怎么死的??”
宋泠怔了一怔,他僵着脖子转过?头来,缓缓地问:“你说什么?”
“别这样看?着我,跟我可没有关系,我也是近日才知晓的。”宋澜丢了国玺,举起手,摆出一副无辜情来,“就在随云将我的孩子掐死那一日,我带着满身的?血,闯到太后大娘娘的?殿中,我想问?她一句,她可是我娘啊,她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妃子杀了我的?孩子!”
提起此?事,他颈间青筋迸起,目光也变得狂热起来:“结果,她向我坦白了她的?身份——厄真部当年派了那么多细作,混在宫人当中、混在官眷当中,只有她爬得最高,爬到了皇后身侧;胆子也大,大到算计爹爹、有了身孕,叫他不得不给了她一个名份!”
“你知?道她为何被幽禁于兰薰苑吗?当初她和你娘一同有孕,还装着恭敬,自?请侍奉,结果二人同日分娩,你娘的?孩子没了,我却活了下来。自此以后,你娘一病不起,不到五年便悒郁而终。”
“你为?何不说得再清楚些?”宋泠冷冷地道,“宫中传言,是你母妃害死了皇后的?孩子,可惜当年朝局纷乱,琼华殿中人心不齐,没有任何证据。你母妃生产之后正是虚弱,泣涕涟涟地说自?己冤枉,在殿前跪死过?去,再醒来时便已失了智。母亲顾念着与她的情分,到底没有忍心杀她,只将她幽禁在了兰薰苑。”
“原来你竟是知道的,”宋澜扑过?来,抓住他的?前襟,“你爹娘和你一样蠢,就为?了什么仁善名声、为?了什么情分,便轻而易举地放过?了这个可疑的?凶手?他们若知晓她是厄真?部的?细作,怕是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罢。”
宋泠攥紧了手指,问?:“她在你面前承认了?”
“当然,不是她杀的还能有谁?那个孩子、你未见天日的?弟弟,刚出生不久便被她活活捂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医官反复查验,都不能确信他究竟是先天不足还是为?人所害。”宋澜轻声道,“那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本该千万荣宠加身的?人,你既然知?道这件事,竟还能来关照我?他若知?晓,一定会恨死你这个兄长的!”
宋泠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攥着自己前襟的手指,面色阴鸷,没有说话。
“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宋澜言语一转,又像是失心疯一般自?怜自?哀起来,“你、你爹,你们既要仁善,又不肯将事情做得囫囵了!我母妃担着害人的名声被幽禁,阖宫上下,谁敢养她的?孩子?一个没有养母、被父亲遗忘的?孩子,就算被交给宫人照料,又会是什么下场?”
不等宋泠开口?,他便道:“我知道你那时候年纪小,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关照我?我好不容易活到晓事的年纪,兰薰苑许进不许出,可我还是闯了进去,就算母亲是疯的?,在她身边,总比在那群宫人身边好得多。”
“后来我却发现?,母亲其实疯得并不厉害,与她住在一起之后,一日里?,她总有些功夫是清醒的。清醒时她便会拉着我絮絮抱怨,说爹爹无情、说皇后恶毒,说这后宫当中没有一个人记得我们,世事炎凉、天道不公,她还说了你——”
宋澜一口?气说到这里?,面色通红,缓过一口气之后却平静许多:“她承认她是细作时,我不明白,她聪明绝顶,将自?己折腾到如此?地步,难道能够更好地为母国尽忠?直到她挑明了,我才恍然大悟,从?一开始,她都只是为了我。厄真要他们这些细作想办法挑得国有内乱,她有孕之后便下定决心,要为?你培养出一个不择手段、暴戾恶毒,却又极善伪装的?兄弟。她要叫我与你争夺江山,闹得同室操戈、山河动荡,这样他们厄真?部才好坐收渔利、一雪前耻。”
原来如此?。
宋泠脊背发冷,勉力平静之后才想清楚了事情的全貌——从二十年前,或者更早,厄真部联合北方诸部与大胤交战,却屡战屡败。
痛定思痛之后,他们向中原派遣了无数的细作。
宋澜的母亲是其中的佼佼者,她隐忍蛰伏,害死了皇后的?孩子,将自?己贬入冷宫、韬光养晦,为?宋澜灌下仇恨的?种子,盼他有朝一日能够搅弄得国内大乱。
届时厄真部养兵多年,自?然可以一举南下,攻占大胤全境。
此?举亦是在赌,只不过当年送来的所有细作当中,只有宋澜的?母妃一人做到了。
只差一步——若他死在当年,若没有落薇这些年来的?筹谋,这个计划定会大获全胜。
“她真?的?很懂人心,她在我耳边絮絮说的?那些话,其实并非全是咒骂。她也时常感叹,说爹爹慈爱,总有一日会想起我;说皇后仁善,就算不信她,也不会牵连到我身上;说你,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长,连侍奉的?宫人都知?晓,你爱护兄弟姐妹,深得人心——有一段时日,我真?的?很渴望见到你,甚至相信了她的?鬼话。每一年生辰,我都在虔诚地祈祷,祈祷你会记得、爹爹会记得,来施舍我一块糕饼,哪怕只有一块糕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