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里很湿很冷,湿哒哒的,她瘦得皮包骨只有七十多斤,被捞起来的时候浸满了水,头发丝里的皮肉外翻,轻轻一扯,就连着一块肉一起掉了。”
“她身躯冰冷,快要腐烂的肉很软,只有骨骼是硬的,很硌人,我抱着?她回家,最后她却还是被人送进了太平间。”
“一切都是湿的,冷的,就像榆海,总会在六七月交汇时迎来雨季和台风天,水泥房内和水泥房外都是一样的天。”
杨素兰留给了他?一封遗书,信里她没有遗憾,她清楚地?知道,没有自己的存在儿子会过得很好,她将不再是他?的累赘,他?也有去?追求自己喜欢姑娘的勇气和权力?。
她说,那个姑娘是星星吧,你中考体考从明德中学回来后就一直暗恋的姑娘。
可是,暗恋怎么能行呢?小白,你要勇敢站到她面前去?,你要与她并肩,你要与她相互扶持,相知相爱共同走过这漫长而又琐碎的一生。
老家人说人死了就变成天上的星星,你妈也会成为你喜欢的星星,不要回头看?了,向前走,遗忘这一切,群山,灰尘,泥泞,烈日下直不起的脊背,常年劳作满是茧巴的手,一切肮脏的,阻止你前进的东西,也忘掉我,妈妈还是喜欢生病前那个总是笑,能利落做活的自己。
她读的书并不多,只是会偶尔翻他?的课外书,叫他?教她一个字一个字缓慢的读,这封遗书的内容也并不多,没有多余的修辞,而是一行一列的交代了她的后事。
不要葬礼,火葬吧,不花钱,骨灰随便洒了,床底我还攒了三千块给你,大?学了,不要那么?累,你也该去参加同龄人的活动,要多笑,别总是任人欺负。
这三千块是杨素兰在医院偷偷省药钱攒下的,她早做好死的决定了,一切都有预兆。
而现?实看?来,一切都是讽刺,他的母亲死在出分前一天,往后再多的名利,金钱都无足轻重了。
“我的世界常年是灰白色,高三那年,失去?所有。”无论是他爱的女孩,还是他?爱的母亲。
他?低着?头,额发沾了些雨水有些湿润,宽大?苍白的手指抚摸着墓碑上?女人的黑白照,她在笑,眼角有笑纹,朴实而年轻,他们太过贫穷,甚至于没有拍过一张合照,这张遗照也是从她年轻时和他父亲的拍的全家福里裁出来,她笑得很幸福很满足,皮肤白中透着?健康的小?麦色,是对未来有无限畅想希望的姑娘。
宋墨白弯了腰,手磕在石碑上?,菊花花瓣被雨水冲残,眼底落了雨水,视线模糊,眼尾泛着?红,沉默而内敛。
心底一阵难受,翁星轻轻开口:“节哀,宋墨白。”
他?情绪低落,似乎还想多待在这一会,翁星便把伞给他?留下,自己独自出了墓园,在车里,远远的看?着?他?。
雨幕如丝,细雨绵绵的黏在身上?,雨刮器不动,很快玻璃上便覆上一层雨雾。
时针滴答滴答的走,路边的小雏菊沾了雨珠,倒伏在深绿色的草茎,墓园远离尘烟,寂静无人之地?,只剩下他?们。
她默默等了他?两个半小?时,宋墨白起身时,她远远看着明显感觉他趔趄了一下,身体前倾,差点倒下。
他?还是站稳了,抓着伞柄走过空无一人的墓园回来,西装外套和长裤都是湿的。
车内打?了暖气?,他?脱下外套,从眼镜盒里拿布帕擦拭眼镜,镜面折射光,他动作很慢,有些僵,骨节泛白,随后戴上?。
“谢谢你,星星。”他嗓音低,渗着?哑。
“不用。”翁星看向他的侧脸,觉得他?这些年应该很难熬,他?的遭遇并不比他?们好。
踩油门发车,沿着?山路下山,驶进城区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
他?身上?是湿的,却仍周到的安排了晚饭,翁星看?了眼他?,有些不忍心,也便没有拒绝。
餐厅是市内一家做私家菜很好吃的餐厅,平时需要预约,他?们进去?的时候,服务生在门口招待,贴心的拿了干西装来,微笑着?领他?们进去?。
翁星捋了把有些湿的头发,随服务生进去?借吹风机一用,回头时看?见宋墨白已经换好衣服出来。
浅蓝色西装得体,这么些年养出来的贵气也让人觉得他?似乎应该一直处在这个位置,没有人能透过他现在的模样看?出他?曾经的贫穷与难堪,他?母亲说的对,他?会跳出那个阶级,他会有自己的天地。
昏暗走廊灯光下,宋墨白低头对她笑了下,仍是温和的安慰:“星星,我没事。”
可翁星还是看?出他眼底的颓丧与哀伤。
失去?母亲的痛,大约这生也不能释怀。
想起了陈星烈,他?母亲在世,却并不爱他?,甚至是憎恨他?,他?承受那么?多年的恶意,心底也该很难熬,她想他?,迫切的想见他?,拥抱,抚他?耳廓的黑痣,告诉他?,他?还有她。
走了下,手指被吹风机烫了下,她忍下,关掉吹风机,随着?宋墨白去了餐厅包间。
奢侈餐厅都这样,一片连着?一片,灯光璀璨浪漫,布置极有格调,遥遥相望着?,一片片纸醉金迷的意味。
旁人进不来,圈子里的人总相遇。
这家餐厅的法餐牛肉煎得很好,厨师是个意大?利人,却会说中文,站在餐桌前用不那么流利的中午向他们介绍。
翁星兴致缺缺,只是用食指时不时碰碰被烫伤的拇指,发红了,有灼烧感,有点疼。
雨幕外正对的是另一家餐厅,这个点应该满员的,那最昂贵的一间房里却仍就没人,只有一盆素冠荷鼎。
看?了一眼,翁星便移开眼,全然没有注意到旁尾巷里停的银白宾利和黑色幻影。
雨声滴答,翁星有些累,拿刀叉的手尽量避开拇指的伤口,听着?厨师的介绍语昏昏欲睡,一手撑着额头打瞌睡。
宋墨白眼尖,注意到她手上?的伤口,什么?也没说,他?出门了一趟,回来时走过来,低头轻轻碰了下她手臂。
感受到男人的气?息,翁星瞬时清醒了,抬眸望去?,宋墨白低头,将一张创可贴温柔地贴在她拇指上?,“这几天别沾水。”
触电一样,翁星睡意全无,抽回手,见他?眸里坦荡温柔,疑心自己是不是多虑,看?着?手指上?的创可贴,她点了点头,轻轻回:“嗯,谢谢你。”
她对他?极浅的笑了下,礼貌性地问:“心底好受些了吗,现?在。”
垂下眼睫,宋墨白眼尾瞬时就红了,他?仍陷在那种情绪中,在翁星起身时,弯腰抱住她,喃喃道:“星星,我很难受,我永远失去我母亲了,可以抱我一下吗?”
“抱我一下,就这一次。”乞求痴迷,本能依恋般,他?抱住翁星。
想推开他?的手顿住,在心底叹息了下,翁星用手背轻轻环住他背克制疏离地抱了抱。
…
雨雾模糊,灯光下浸染的桌面整洁,隔着?一条街,能很清晰地看到那间餐厅包厢里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