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蜕干净,换了衣裳,是个红脸膛的灵透孩子。可惜性子野,手粗,只能在慈宁宫当个粗使的小宫女。苏墨尔想着,等大大,出落好了,送到哪宫主子前都是把掌事的好手,干脆,不认输,还忠心。
如今宫里闹天花,慈宁宫也缺人手,一拨人“出花”倒了,一拨人调去跟孔四贞和福全封在慈宁花园里。太后身边短不了人伺候,要再送个人到帝后面前盯着,竟腾不出人来。苏墨尔正站在殿前盘算,一眼看见廊下,乌斯怀里抱着个扫帚,捏着个奶饽饽要咬。十一月,将落雪了,她缩着脖子,专心致志盯着手里的奶饽饽,细长的单眼皮儿瞪出双眼皮儿的褶儿,一双手冻得萝卜似的,咯吱窝里还夹着个扫帚。
苏墨尔唤了声:“乌斯。”
她慢悠悠抬起眼,急急忙忙把奶饽饽送到嘴边,一边答应着,嘴上不怠慢,一口咬上去,嘴里噎满了,含糊应一声:“姑姑。”
“你种过痘儿?”苏墨尔看她腮帮子鼓着,又好气又好笑,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她还有心思偷懒吃饽饽。送到帝后处的人,可别再染了天花回来。
“种过。”乌斯咽了一口,又照着奶饽饽咬一嘴。亲王家的人,无论是主子奴才,皆种过痘儿,宝音认不过来哪些奴才种过,于是想个法儿,种过的手臂上烫个香疤。乌斯九岁上就种过痘儿,那时候她爹娘还在呢,她阿妈带着她去求的宝音。
“那你来,送一斤人参去睿亲王府。”苏墨尔招手让她进殿,给她一包人参,细细嘱咐一番,让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临了,把太后的点心给她一个,“吃吧,酥皮儿的,有馅儿,你试试。这次的差当好了,我管你一月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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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细白的手指躲着痘儿捏住福临的鼻孔,他一松嘴,宝音就灌药进去。两人正忙,苏墨尔派来送人参的小宫女到了:“娘娘,奴才来送人参,苏墨尔姑姑说就留在这儿伺候万岁爷。”
一碗药灌进去,总要吐半碗出来,金花忙着托帕子接,忽然听底下小宫女说蒙语,顾不得看她,只扭扭头,说:“人参搁着,你先去。”等两碗药灌完,金花想总有一碗药吃进去了,才收了手去淘帕子,一转脸,发现那个小宫女还跪在底下。
“怎么还在这儿?”皇后问。
“姑姑吩咐要寸步不离守着万岁爷。”乌斯跪在底下,把装人参的药包儿囫囵抱在怀里。
皇后跟宝音互相看一眼,果然派人来盯着了,皇后想想说:“那你也别干跪着,来洗洗帕子,我忙了一早上,累了。”
乌斯看了眼床上的皇帝,想着伺候也算是寸步不离守着,于是由着宝音接了人参的药包,自己去盆里洗帕子。
皇后坐定,宝音端膳进来,乌斯闻着味儿,手上洗着帕子,眼睛却往宝音刚摆的膳桌上瞄。又吸吸鼻子。
亲王家的格格,乌斯以前见过。轻易不出门,听说是有师傅教导,拘在房里学书。乌斯阿妈总说,格格念这么多书,以后要当女状元。后来见了格格骑马射箭,乌斯又觉得阿妈说得不对。以阿拉坦琪琪格在马背上的功夫,她不该当女状元,该当女巴图鲁。
再见格格,她已然宫里的皇后娘娘,在慈宁宫,乌斯只远远看过她,长高了,粉白脸上总是笑意盈盈的,拉着皇帝的手,穿波光粼粼的缎子衣裳,柔软纤细的腰肢,好看得跟仙女儿一样。
现在睿亲王府,终于能凑近看,乌斯又觉得仙女儿落了凡尘。跟她一样穿蓝布袍子,头上连朵绢花都没有,黑漆漆的眸子下浓浓的铁青,还病歪歪的,吃着吃着膳就“哇哇”吐。哪还有在草原上一箭射中狼眼睛的爽利。
“唉。”乌斯叹口气,端着脸盆出去换水。
她一走,皇后跟宝音说:“这个小宫女好笑,倒像是洞悉世情一样,看我还叹气。说一口科尔沁土话,难为苏墨尔找个这么嫩的秧子来看着我们。可见慈宁宫也没人。这么想就不那么怪太后不管万岁了。”
宝音看小宫女走了,忙问:“娘娘身上怎么着?刚娘娘没吃几口。万岁爷已然这样,娘娘仍要多保重。”宝音所关心的,只有皇后的身子,劝解宽慰的话,每日说几遍才安心,“这丫头,老奴瞧着眼熟……”
宝音说这话时背对着门口,刚好被端着铜盆回来的乌斯听见了,说:“姑姑不认得我也平常,我是亲王的家生奴才,小时候姑姑还给我种过痘。”
金花难得暂时放下福临的病,听小宫女这么说,问:“你是从科尔沁来的?我父亲母亲可还好?你叫什么?”
小宫女弯着腰双手坠着个装满了水的盆,憋着气一路走到桌上放下,喘口气说:“娘娘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可教奴才怎么答。”
“奴才叫乌斯,科尔沁来的。王爷和夫人,奴才只远远看过,听苏墨尔姑姑和阿桂哥说,主子都挺好。”
“阿桂,你也认识他?”皇后眼睛盯着地,小声问了一句。权当帮阿拉坦琪琪格问。
“本来不认识,来的路上姑姑让我看着他些,算是认识了罢。”
“阿桂也好吗?”皇后仍忍不住问。
“来的路上是好的,现在,听姑姑说,正拘着等发落。”怨不得苏墨尔看上乌斯,乌斯真是个妙人,干干脆脆说她知道的实话,不添油加醋,也不藏着掖着。
金花在福临身旁歪下,拉着他的手,小心伸着指头从他指缝里穿过去,十指扣好了,商量说:“要是你好了,就饶了阿桂?这桩事是他做错了,可是我细想,总觉得难怪,青梅竹马的恋人丢了,换谁也要疯一疯。他这么伤你,我心里难过、心疼,若是你好了,之前那些情,就当用这次的劫抵了。若是不,这世上也没有一个我了,谈不上宽宥什么。”
看了眼旁边的乌斯,继续说:“科尔沁的人来,说父亲母亲都安好……福全将来继位,我念着汉民,但那终究不是我操得起的心。我也算是没有牵挂了。”说完扭脸对着乌斯嫣然一笑。
乌斯看皇后乌突突的脸上淡然绽出个笑,尖尖的眼角眉角,弯出个甜蜜的弧,厚唇略带苍白,唇线分明的,像一颗粉色的大樱桃。乌斯眼瞅着那个仙女儿又回来了,只是太悲戚,脸上笼着笑,却没有一丝喜气儿,只有莫名的释然。
又听她说:“一会儿咱们吃独参汤,以前不稀罕人参,现在竟然要专门去找,苏墨尔姑姑那儿又多耽搁一日才送来。吃了这个,咱们是一定要好的了。”
若是吃了这个还没起色,金花就彻底技穷了。再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法子,多喝热水嚒?她们已经一个时辰就灌回水,比福临醒着的时候喝得更多,初入冬时,他伤风,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都没工夫喝这么多水。
突然再也撑不住,她伏在他肩头上。昨儿他醒了一回,仗着这点希冀,苏墨尔诓她去慈宁宫,她还能有那些机变,变着法儿演戏不去;可他从昨天早上醒了一回之后,再也没醒过。
更有甚者,宝音不信他曾醒过,说什么:“娘娘急糊涂了,这样的高热,不惊风已经万幸,怎么还能醒着跟娘娘聊天。”说到后来,金花也疑心福临那个醒是她癔想出来,是她太想他,太盼着他醒,太盼着他知道他俩的好消息。
皇后现在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把头埋着,闻着福临身上越来越重的病气。正难受,耳边响起熟悉的科尔沁土话:“格格,吃白果?”
作者有话说:
我会好好写。
二更正在写,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更嘿嘿。
第2章 壹贰陆
乌斯粉红的手心几颗焦糊的白果, 幽幽伸到皇后眼下:“格格,奴才在宫里草坷垃里捡的,火烤过, 香的。”
皇后看乌斯,草原上风利, 给她吹出艳红扑扑的脸颊,入宫日子短, 还没养过来。一双单眼皮, 冷冷的清澈眼,尚存天真。这样一个小孩儿,偏偏是太后和苏墨尔送来监视他们的,随时回去通风报信。皇后扁了扁嘴, 暂时放了悲, 怀着科学客观的态度说:“这个不能生吃, 你没生吃吧?”
“吃过, 不顺口。”乌斯眨了眨高挑的细眼,调皮地说,“外头皮臭,剥完手都是黄的。猪胰子洗了,那味儿也嵌进指头指甲,生吃咽不下去。”
“快得了,说得人……听不下去。”皇后皱皱眉, “照道理外头的皮儿沤烂了,水一淘就干净。可是怎么沤,我也不会。”
乌斯吞口口水, 问:“娘娘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