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安觉得有些不对,塔塔尔干似乎被她吓坏了,两个膝盖抖个不停,突然?,吧唧跪在?了地上,卷成圈的小胡子炸了毛——这和花一棠做出的罪犯画像完全不符,凶手是个残忍自负且谨慎的人,就算被抓到现行,也不该是这般反应。莫非找错了方向?
林随安拔刀砍开了脚下的大木箱,漏出一地绣花的荷包,抓起一个拆开,里面装的竟是茶饼,香味延绵悠长,大约是上品,又刺破旁边的两个麻袋,白色的细小颗粒流出,林随安捻了一小撮,闻了闻,用舌尖一舔,原来是盐。
岂料就在?此时,地面传来轰轰巨响,数道浓烟滚滚腾空而?起,看方向和位置,竟是遍布了整个富教坊,塔塔尔干好似被电击了般腾一下跳起身,从腰间?扯出一个小布包,甩手撒出一大捧红色香料,好死不死来了阵风,好家伙,刺鼻的香味劈头盖脸扑了过来,好像有一百个花一棠挂了满身的香囊球群魔乱舞,林随安连打三个喷嚏,眼泪不受控制糊住了视线,连忙抹了两把,扭头一看,塔塔尔干好似烧了尾巴的耗子,屁股冒烟窜出了大门。
林随安几乎是前后脚追了出去,她是从后门进的园子,冲出门才发现这园子正门临着一条主街,街上有不少行人,斜对面一户人家门口停着四五辆牛车,一辆马车,几名伙计正在?搬东西,此时都被空中的浓烟吸引了注意力,驻足观望,塔塔尔干很快被人认了出来,有人询问出了何事,塔塔尔干不管不顾撞翻好几个,指身后的林随安喊着听?不懂的词汇。
这一喊可不要紧,众人立即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朝林随安砸了过来,箩筐、扁担、树杈子、水萝卜、烂菜叶、土坷垃,不是暗器更胜暗器,林随安脸上的香料还没抹完,一见这阵势,立时猜到了塔塔尔干喊的话是什么,心里骂了句啖狗屎,将千净向后腰一插,身体贴地疾奔两个s形,毫发无损避过所有障碍物,大叫道,“大理寺办案,凡阻碍者,按同罪论处!”
这一喊果然?有用,所有人都停了手,居然?还有人给林随安指方向,“他往那边跑了!”
几句话的功夫,塔塔尔干跳上对面的马车,踹翻了车把式,驾车狂逃而?去,搬货的仆从追在?后面大喊大叫,林随安啧了一声,她侧身以掌击打地面,身体打横腾了起来,凌空翻转,落在?了街边的院墙上,院墙以夯土堆砌,只有一尺宽,林随安足尖发力,踏着墙头狂奔数步,二次腾空而?起,身体犹如一直拉满的弓箭一弹一收,豁然?飞出三四丈距离,咚一声稳稳落在?了塔塔尔干的马车车顶。
塔塔尔干回头一看,骇然?变色,猛地一拉缰绳,马嘶震天,整个马车飘移急转,林随安手疾眼快扒住车顶,身体嗖一下荡出,半个身体悬空,车厢里咚一声,传出女子的尖叫,车里居然?还有人。
马车几乎失控,塔塔尔干自己作孽也被甩了出去,手里紧紧攥着缰绳,半截身子拖在?地上,叫得跟杀猪一样,情况不太妙,林随安腰腹用力收起双腿,双手双脚同时施力,凌空一字马弹起,稳稳骑在?了发狂的马匹背上,右手拉住缰绳向上一提,将塔塔尔干提回马车,左手揪住马鬃一扯,马匹嘶鸣凄厉,前蹄离地,又重?重?落下,马车停住了。
塔塔尔干挂在?车边,裤子、鞋都磨破了,露出来皮肤血肉模糊,手掌被缰绳勒出了血痕,奄奄一息瞅着林随安,小胡子上涂满了鼻涕眼泪,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瞧他这模样,八成也没力气逃了,林随安扯断缰绳绑住塔塔尔干双手,推开车门。
马车角落缩着一个小女娘,年?纪大约十二三岁,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木匣,哭得稀里哗啦,扎着唐国丫鬟常见的双髻。
“你没事吧?”林随安问。
小女娘摇了摇头,她长得很水灵,一双眼睛仿佛浸了水的葡萄,怯生生看了林随安一眼,受惊似得睁得很大。
林随安探手将她扶出马车,小女娘吓得腿软,脚一落地就往下出溜,林随安只能环着她的腰,让她半挂在?身上,四周围了一群人,远远站着,谁也不敢接近,朝着塔塔尔干指指点?点?,几乎都是波斯人和番人,林随安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塔塔尔干的脸色越来越白,大约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
街口急匆匆跑来一队人,跑在?最前面的正是刚刚负责卸货的伙计,后面跟着一名衣着素雅的女子,身形高挑,头梳高髻,披着淡绿色的披帛,被另一名双髻丫鬟搀扶着,踉踉跄跄跑过来,语音袅袅好似黄莺,“樱桃——樱桃——你在?哪?啊!樱桃——你没事吧?”
林随安怀里的小娘子哇一声哭了,扑到了女子脚下,女子忙扶起,左左右右看了一遍,眼圈红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家主,吓死我了!樱桃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家主了!哇哇哇呜呜呜——”
女子手忙脚乱替樱桃擦去眼泪,瞥了眼塔塔尔干,“里正您这是作甚?莫非是我的份子钱没交够?那您直说啊,何必为难我家的小丫鬟?!”
塔塔尔干生无可恋瞅了眼女子,闭麦了。
“什么份子钱?”林随安问。
女子目光转向了林随安,她五官长得很平凡,即使?细细施了粉黛,点?了花钿,涂了唇脂,也只能用平平无形容,唯有眼睛很特别,大约是有胡人血统,瞳色很淡,眸光流转,似藏着千言万语,林随安被她这一眼勾得心跳漏了半拍。
“家主,是这位娘子救了我,这小娘子好生厉害的。”樱桃低声道。
女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抿唇微笑?,福身行礼,“多谢娘子救了我家樱桃,我叫柔千儿?,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我姓林。”林随安观察着柔千儿?的身形,她的仪态非常漂亮,脖颈修长,腰身笔直,显然?经?过特殊的礼仪训练,“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柔千儿?又瞅了眼塔塔尔干,似乎明?白了什么,挪着碎步凑到林随安身边,又福了福身,“敢问这位林娘子,里正是犯了什么事儿?吗?”
说话的时候,她又用眼含情脉脉勾了林随安一眼,林随安呼吸一滞,背后汗毛唰一下立了起来。就在?此时,一柄玉骨扇从天而?降,咚一声砸在?了柔千儿?的脑袋上,柔千儿?惊呼一声,捂着脑袋退开,林随安条件反射抬手接住了扇子,回头。
凌芝颜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明?庶、明?风,三人脸上都黑漆漆的,仿佛被碳烤了一般,与他们三人完全相反,花一棠繁复的袍衫白得发亮,俊丽的眉眼凌厉异常,仿佛一朵怒放的牡丹,极具侵略性。
他走得飞快,衣袂翻飞,一阵风似的刮过来,抓起林随安手里的扇子,将林随安挡在?身后,半眯着眼上上下下将柔千儿?扫了一圈,柔千儿?低头垂眼,矜持着又退了两步。
凌芝颜环顾四周,提声道,“富教坊里正塔塔尔干囤积走私私盐、私贩茶叶,富教坊内十一处非法仓库已被查封,证据确凿!”
四周围观的百姓轰一声就炸了,各式各样的番语叽里呱啦吵翻了天。
林随安诧异,戳了戳花一棠:“走私?”
花一棠眼睛盯着柔千儿?,嘴里回答林随安:“算是意外收获。”
林随安:“……”
好家伙,想查的案子没查到,却?破了一宗完全没料到的案子,这算倒霉还是算走运?
花一棠突然?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
林随安尴尬,“塔塔尔干逃跑时洒的香粉,我不小心沾了些。”
花一棠的目光终于从柔千儿?身上挪开,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举着扇子对着林随安呼啦啦扇风,“波斯人最懂香料,怎么随身带着这么劣质的香料,回去可要好好洗洗。”
林随安打了个喷嚏。
凌芝颜:“凡知晓塔塔尔干违法犯罪线索者,皆可向大理寺上报,一经?查实,论功行赏。”
整条街倏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似是没听?懂,又似被吓傻了。
柔千儿?上前一步,黄莺般的嗓音婉转如歌,“这位官爷说的可是真的?”
凌芝颜点?头,“真的。”
柔千儿?眼眶一红,怔怔落下泪来,盈盈下拜,声音脱去柔软,变得异常尖锐,“塔塔尔干欺压百姓,私收人头税,我等苦不堪言,求官爷为我们做主!”
凌芝颜大惊:“此言当?真?!”
柔千儿?身后的伙计、丫鬟齐刷刷跪地,紧接着,整条街的百姓都跪了下来,这一次,他们喊得不是番语,也不是波斯语,而?是唐语。
“塔塔尔干仗着里正的身份,鱼肉乡里,欺男霸女!”
“塔塔尔干豢养了一批厉害的打手,号称十八罗汉,谁若上告,就会被狠狠打一顿,还会被逐出富教坊,”
“塔塔尔干和南市、北市、西市市署令官都有交情,尤其是和南市的崔冒称兄道弟,谁若反抗他,市署就将人逐出三大市。连生意都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