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毛杰打发走内线时,已是将近子夜了。江城的夜风凛冽得彻骨生寒,他紧紧风衣的领子,走出布衣巷的家门。拐过巷口的榆树向左,就是江城着名的“贫民区”汉家街,现在这里已被列入新城区改建规划,拟引外资注入,开发成商业区。
此时,万籁俱寂,悄无人声,毛杰依稀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脚底下发出的“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应该是在这边,他想,俯身伏在一垛废弃的木头堆后,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街头传来了稳健的脚步声,一个魁梧的身影慢慢地出现在毛杰的视线中,只是这人戴着帽子,脸被毛巾重重围着,一双眸子在暗夜里显得格外的闪亮,仿佛能够看透这黯淡的夜色一般。
毛杰屏住呼吸,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危险的杀手,出手快,狠辣异常,这从那些死者的伤口可以看出来。那人走到木头堆前时停了下来,只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身子一动也不动,似乎在想些什么,也好似在聆听着什么。毛杰猛然现出身来,一把手枪对着那人的面门,但令他感到惊的是,与此同时,也有一根乌黑的枪管对着自己,那人好象知道有人在此埋伏一样。
空气显得凝重,几只夜鸟从榆树梢头突然惊起,飞向深邃的夜空,但这两人眼睛眨也不眨,因为只要谁稍一走,谁就要先去见上帝。
“这不符合你的风格,你的刀呢?”毛杰打破沉闷,他有的是时间,而那人却等不起。
那人身形不动,但原本如临大敌的冷酷眼却异乎寻常的渐渐暖和,抬着手枪的手缓缓的放了下来,淡淡的道:“小毛子,你的刀呢?”
只这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听在毛杰耳中,不啻于霹雳般震撼着他原来沉静的心灵,这般熟悉的声音,仿佛遥远却又近在眼前。多少年来,多少的日日夜夜,他总从梦中惊醒,耳旁萦绕着那人冷静沉着的声音,“小毛子,我先去了,你要多保重。”
他的手臂忽然之间显得异常的沉重,举枪的手累了,颓然垂下。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沙哑如此,“哥,哥……你还活着……”他哽咽着,心头其实是狂喜的,因为自己的大哥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哥,我和弟兄们踏遍了南疆的土地,我们发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我们找不到……找不到呀,哥……”顷刻间,他泪雨纷飞。
“别哭。你知道哥最见不得人哭。”那人温柔地摸着毛杰浓密乌黑的头发,那会儿,他可还是光头小伙子。“你长大了,哥很高兴。”
“哥,你为什么要干那种事?你不是那样的人呀。”毛杰紧紧地抓住了那人的胳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哀伤。
那人沉默良久,慢慢地走向前去,停下,“小毛子,想看看哥的脸吗?”说罢,他轻轻地揭开了蒙面的毛巾,露出一张脸,准确地说这不是脸,因为它没有肉。深夜中的那张狰狞的脸上光兀兀的,鼻子被掀去一半,只有一双眸子透亮透亮的,才使得它有了一些生气。
毛杰惊呆了!他痛惜地望着这张脸,那曾是多么坚强刚毅的一张脸,棱角分明,极富男子汉气息,是全团公认的美男子。可它竟然毁了。
“哥现在已不是人了,这么一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到了哪里都要吓死人。小毛子,哥是无路可走啊。”他就是居节。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烈士名单上,他的名字叫孙福贵,是一名英勇的特种部队上尉军官,曾经以只身突入敌军后方,端掉五个越军据点而名扬全军,在一九七八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英勇牺牲。
“哥,哥……”毛杰泣不成声,他颤抖着双手,泪眼模糊的视线中,仿佛仍是昔日猫耳洞中体贴下属的老大哥,在战场上那么威武勇猛的解放军战士,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不应该!老天爷不公道!不公道!他大叫一声,肝胆欲裂,痛彻心肺。
“给哥一些时间,哥还有事要办,等办好以后,哥再去找你。”居节继续走向前去,留给毛杰的是一个落寞和悲哀的身影。
他痴痴地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步履蹒跚,沉重,然而坚定有力。
那是我的大哥,此生我最尊敬的大哥。毛杰跪在当地,久久凝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