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压力大,怕教学楼上再跳第二个,到时候学校压不住舆论,会影响期末评分。
除去辅导员外还有很多别人发来的消息,这几天陈邻的微信和企鹅号都是99+爆满。她从一大堆鲜红的未读标识滑下去,随即将手机息屏,拿出电子卡开房间门。
亲戚们都被安排去了酒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住在另外的房子里。堂舅妈说要搬进来照顾陈邻,陈邻拒绝了——她只在这件事情上很固执,不允许任何人留在自己和妈妈的常居房里过夜。
客厅里开着灯,陈邻进门时愣了愣,然后厨房那边的槅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长期来做卫生的钟点工阿姨拎着两袋子垃圾出来。
她戴着明黄塑胶手套,围裙,头发包在塑料头套里,和陈邻对上视线后,她习惯性露出笑,眼角鱼尾纹堆叠,声音轻快:“邻邻回来了啊?刚陈老太太给我打电话了,让我过来做卫生,顺便也给你做晚饭。”
“我有给你发短信问你晚上想吃啥,但你没回我。”
陈邻下意识低头看手机,打开微信,在一堆未读里找到了阿姨给发的信息。
三点多给发的,那时候陈邻还在追悼会上献花。后面事情太多,其他微信消息就把阿姨发来的信息给淹下去了。
她沉默片刻,又将手机屏幕熄了:“下午在忙别的,没注意看。”
“收拾一下就行了,我暂时不饿,不用给我做晚饭。”
“这……”阿姨露出踌躇色。
陈邻想像平时那样对阿姨笑一下好让她放心。但到了想要调动面部肌肉挤出笑容时,她才意识到原来笑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真的很累,疲倦到连安慰别人的笑容都没有力气去做。
“我真的不饿,没什么胃口吃,你做了我也吃不下去。”陈邻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沙发边颓然坐下,两手捂住脸用力揉了揉,低声:“今天先这样吧,打扫卫生做完就行了。”
阿姨犹豫了会儿,还是应声。
她脱下围裙,摘手套时习惯性汇报了一下:“家里除了你和太太的房间,我都打扫了。冰箱保鲜里那个冰淇淋已经没办法吃了,我给刮出来扔掉了——地毯脏得厉害,不太好洗,我拿出去送专门的干洗店处理了,要后天早上才能拿回来。”
“啊对了,我还在浴室给你放了热水,你等会想泡澡的话可以直接去泡。”
阿姨离开后陈邻又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本以为自己会在这种疲倦中睡个好觉。但实际上只眯了十几分钟,陈邻迷迷糊糊的又被冷醒,手脚曲起贴着自己柔软的腹部。
冻了好一会儿,陈邻忽然想起来了,起身去看客厅的壁炉——果然壁炉没开,难怪客厅冷得要命。
她垂着眼把壁炉打开,伸手出去调温度时看见自己衣服袖子几道擦痕。那套黑色小西装整齐板正,稍微有点擦痕就十分明显,陈邻记起来自己在哀悼会的楼梯上滚了一段路。
应该是那时候蹭脏的。
阿姨临走前跟她说的那段话突然冒出来,陈邻在壁炉面前蹲着走了好一会儿,又扶着自己膝盖慢慢站起来,起身往浴室走。
浴缸里果然放满了热水,保温系统一直在工作中,踏入浴室的一瞬间就能让人感觉到温暖。陈邻脱了鞋赤脚进去,边走边脱衣服。
里层的毛衣脱下来摩擦皮肤时,尖锐痛觉刺得陈邻直皱脸。
她把毛衣扔进脏衣篓,掰着自己手臂看自己胳膊肘,胳膊肘上确实擦破了皮,一些毛衣的絮絮贴在破皮的地方,被血色浸透了,也变成淡红色。
陈邻踩进浴缸里坐下,捞水来洗伤口。暖气熏得她头昏脑涨,唯独热水浇上伤口的一瞬间,那种尖锐的痛觉,是清醒又明确的。
泡澡好像并没能缓解周身的疲惫,甚至有种越泡越累的感觉。泡久之后连身上的擦伤都不再感知到疼痛了,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疲倦,仿佛连灵魂都早已经离开身体。
深呼吸也不再给大脑带来短暂的清醒,因为呼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浑浊闷热。
陈邻坐起来,伸手想拿自己的浴巾——手伸出去后却什么都没有摸到。她意识到自己忘记拿浴巾了,于是侧着脸喊了句:“妈!我忘记拿浴巾了!你帮我拿一下!”
她的声音穿过浴室门往外,落在空无一人的客厅。回应陈邻的只有安静,以及浴室保暖系统运作中所发出的轻微‘嗤嗤’声。
陈邻趴在浴缸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她忽然睁大眼睛,反应过来:她妈妈已经死了。
她没有妈妈了。
在这件事情发生的第五天夜晚,陈邻浑浑噩噩的脑子终于无比清晰的,理智的,认知到了这件事情。
在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瞬间,眼眶和鼻尖先泛酸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过下巴,滴进浴缸里,荡开一圈又一圈水纹。
陈邻刚开始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哭了,只是在那个瞬间感觉很难过。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去形容的难过,分明身上不痛,却在意识到某个事情已经发生瞬间,感觉心脏都绞痛起来。
她蜷缩着曲起双腿抱住自己,开始有意识的哭。人难过到了某个程度时就会想哭,但是很难哭出声音,因为太疲倦了,疲倦到连哭出声音都没有力气,就只是哭,掉眼泪,眼眶酸涩得厉害,视线全部被眼泪糊住,变成一层磨砂玻璃隔开的世界。
在意识到妈妈死了之后,紧随之而来的第一个意识:她现在没有骨肉至亲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被父母寄予一切他们第一母语所能说出口的美好愿景。
她不是西方话里的第一根肋骨,给她生命的那对恋人同样也在她灵魂里加入独立的人格,加入爱与被爱的能力,加入自由的风和勇敢的心。
他们期盼自己的女儿可以长成一切她自己希望成为的样子。但他们没有想到死亡是如此残酷并来得猝不及防,它来得太快也太突然,在他们还没来得及教会自己的孩子如何面对死亡时,死先降临到了这个家庭。
对于十八岁的独生女来说,骤然失去父母是一件完全脱离预想,就像火星上开满玫瑰花那样没有丝毫逻辑性和预测性的事情。
她在恍惚和绝望中,对‘活着’丧失了期待。
刀——锐利的——随便什么——能割破皮肤的东西——
在家里要找这些东西并不难找,厨房里的刀具被阿姨清洗干净后分门别类放得一目了然。
陈邻随便挑了一把距离厨房大门最近的水果刀,她喜欢吃荔枝,又懒。在夏日的傍晚,少女经常穿着小吊带,躺在阳台沙滩椅上,边晒落日边用这把水果刀剔果核。
被洗过很多遍的水果刀上似乎还留着淡淡的荔枝香气。
陈邻拿起水果刀时目光扫过被阿姨打扫干净的料理台还有厨房地板。她觉得不能在这种地方自杀,会弄脏别人好不容易扫干净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