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了他的脑壳一记。
「平常怎么过无所谓,可礼之约束不能失,尤其这是在书院,你这么样,不显得书院管教无方了。」
他摀着脑袋,嘴巴抿了抿,黑圆眼珠朝我瞅着,半声都没吭。
「怎么?觉得很委屈?」我看着他,沉声问。
他语气闷闷的答:「不是。」
我瞧着他那副憋屈的样子,忽又想到林子復的话。
与其说是傻气,不如说他无知。
昨儿个他的怕,应当不是装出来的了。我想,他是因为懂得不多,因为无知而怕。
似也是无知,让他有什么说什么。
这么倒也不是不好…
我想了想,便没道出重话,只又问:「那你还呆站在这儿?」
他含糊的回了句。
但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作势沉下目光,他才慌忙的动作。
八
他写好字儿,便窝到床上。
但他的手里还抱了本书。我隐约瞧去一眼,见着他安静的半躺在床上,捧着书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看。
我收回目光,翻着手里的帐本。
待到一个段落,我才闔上了帐本。
再往床那头瞧去时,就见他睡得东倒西歪,书本更落在了一旁。我收妥东西起身,走了过去。
…睡相真差。
我喊了一声,他似是囈语,半点儿也没动。我只好动手,将他挪至床里一些。他忽地翻了个身,脑袋便搁进我的怀中。
我低首,微覷起目光。
他的脸又往里捂了一捂,似觉着舒适。待动静停了,我将他放平,随手拉来被子为他覆上。
不过是个孩子,我想。
谁知,昨儿个才耳提面命过,过了一晚上,全变成了马耳东风。
我一觉动静,即刻出了手。
他哀叫出声,我松开手,却是隐约着恼了起来。他憋闷的解释,我瞧着他畏缩的模样儿,倒是静下心来。
他反而无所适从似的,呆站着一会儿,待我提醒才赶紧出门。我望着门被仓促关上,不禁摇了摇头。
我收拾一番才出了门。
廊道上学生来来往往,远远地,我望见林子復。走近时,我才发觉林子復正与他说话。
他个头矮,一时才没瞧清。
他同林子復道是有事儿问我。可我静候半晌,他一样支支吾吾。
倒是来了一人,状似亲昵的把手勾在他肩上。
我认出这人为谁,昨日也在负责的班里见上。他是陈家的少公子,大将军之子。
他俩关係看似不错。陈家公子取笑似的低问他一句,开头喊得倒不是名儿。他看着有点儿困窘。
我自是听得清楚——唔,是个绰号。
同他相处,加总起来不过寥寥几十个时辰,坦白说,我心中早没有开始的疑虑,权当他是个不晓世事的孩子了。
我没与他俩多谈什么,微作敷衍便走了开。
东门先生来到书院时,带了一具琴。
这具琴模样说是古朴,倒不如说不起眼,边角还有些毁损。
东门先生与我说,这琴叫做流殤。
我倒是惊讶。
但凡对琴音乐曲有些着墨的,谁不知绝世流殤。
这具琴当初由东门家取得,还为此大筵各方文人雅士,好不风光。
可谁想,流殤琴音就此成了绝响。
往后,东门家破落,当初所藏的百来具名琴尽皆毁于无名大火中。
不想流殤居然还保存着,还在东门家后人手里。
只不过,此琴已不能弹奏。
上头的琴絃断了两根,但由于此琴絃线不易寻,是故迟迟未接续。
可前一阵,东门先生忽委我寻起琴弦。
羽蚕丝世上不是没有,但却不易寻,即便寻到了,也是要价千金。东门家已今非昔比,这等价码自是拿不出手。
我一口答应。
于我来说,这点钱数不是太大问题。若能听一次流殤琴音,倒也值得。
东门先生却是不愿相欠,但她说以另个东西来换。
她给了我一本古谱。
那本古谱残破,封皮上几近分明不出的字跡,是流殤两字。我在她的示意下翻了一翻,只几眼便瞧出端倪。
这是琴谱,亦是剑谱。
我把它託付予你,她说,怎么样也不能教水月庄的人拿了。
她道,当年东门家破落,水月庄在后出力不少,那些千百来卷藏谱名琴,其实未曾遭祝融,而是尽教对方一点一滴的夺了去。
只这具流殤琴,还在东门家后人手里。
她虽未言明此举箇中因由,可我隐约猜到了,是与那近日时常上乐阁习琴的学生有关。
对方坦荡的道明出自水月庄,可却说向来倾慕东门家在乐理上的造诣,又知晓了东门先生的来歷,才特地来学习。
我仔细掂量过后,仍是应下东门先生所求。
羽蚕丝不易寻,其实也是没有门路。
往昔我救过一人,我敬他作何老。
何老在器物修缮上有一手,对稀有物事儿的来路,也是一清二楚,在江湖上也有些名气。
后来他因故隐去,江湖人再寻他不到。不过,待他安顿后,倒是捎了消息予我。他正好便是落居在渭平县城。
我委他去寻羽蚕丝,到他铺子前后问了两次,总算近日已有消息。
我入夜才去取,回来时房中一片幽暗。
那孩子已经睡下。
不过同昨儿个一样,半躺着就睡了过去。
他似是囈语,嘴里低噥着什么,我静默的听了一会儿才懂。
不知他梦到什么,居然在意起莱先生的名字了。
我伸手把他的位置挪了一挪,不想对上一双眼睛。
他模样有些秀气,但站到那一个一个都漂亮出色的子弟之中,坦白说,半点儿也不显眼。
可这一对眼珠子,又黑又圆,有些…
有些如何,我一时想不分明,不过嘴上倒是让他快睡了。
他揉了一把眼角,却似是恍惚。
「嗯…唔…不…不行…」
「嗯?」
他低噥:「先生…没回来…还不能睡…」
我一怔。
他身子一翻,往床里挪了挪,仍旧囈语:「还…不能睡…我要等他…」
说是不能睡,可明明睏得很…
我觉着好笑,伸出手拉了被子盖到他身上。
「睡吧。」
我开口,听他模糊应声,遂地再补了一句:「我回来了,睡吧。」
待到隔日,我拿了羽蚕丝予东门先生。
东门先生刻意喊了那李姓的学生过来。李是国姓,而水月庄的人也为此姓,因此有不少人以为水月庄同皇族有什么渊源。
这部份自然是没有的,水月庄方面也不道破,任由世人如此以为,对其庄之人莫不崇敬景仰。
水月庄不好易与,我让连诚在暗里打听。
没想到,这叫做李易谦的学生是水月庄的少主。我把东门先生说得事儿想了一遍,大约也猜出对方的目的。
我与东门先生等了一会儿,对方才来,还拉上了另一个。
他似是没料到会见着我,脸上有点儿吃惊。他站在李易谦的身旁,一块儿同我问好。
他微垂着头,可视线却隐约朝我瞅来。
不过一会儿,他就两眼发直,对着东门先生打量。我在旁不语,只看着他俩说话,他似是窘得很,脸上微微地红。
那李易谦也沉默看着。
我以为这人该是心急流殤琴的事儿,却半点儿也不提,见着他失态,眉才微微皱了一皱。
那…似乎不是厌烦的意思。
唔,也是,若是厌烦他,这会儿也不会携他一块儿来了。我知晓他俩同桌,却不知两人平时也走得近。
一会儿,东门先生讲起了正事儿。她问两人有无听过奏琴。
李易谦点头,却回没有听过好的音色。
我看了一眼——说谎倒是面不改色。
取出羽蚕丝之际,东门先生对我答谢。李易谦似是眉目微动。
待到续上琴弦,我遂地提议由李易谦来弹奏流殤琴。我瞧得出那张平静面容下有几分惶恐。
又或者…那其实是喜不自禁的激动。
李易谦似诚惶诚恐。
安静了好半晌的他,彷彿有所希冀,巴巴的望着李易谦。
我瞧着,脑海隐约浮现昨儿个夜里的印象。
这才想,从前开始,从未见人有如此明亮骨碌,却不是刻意讨巧的目光。
琴终究是弹了。
音色之美,莫怪人称绝世。
但曲子…
李易谦所奏得是流殤中的一支曲调。
以为不曾流传于外的古谱,原是有人懂。
还是,东西尚未得手的水月庄人。
东门先生出言相约,我知她打算,顺势附和,便是携了他俩一块儿出去。
途中,我携他先行往饭楼。
他满脸好,走一步便似要停一步,对着周围摊商瞧个没完,我只得留一些,慢下脚步。
我转头时,就看他脚步似是留恋不捨,时不时侧头过去。我顺势望去,见着那儿正卖着糖磝。
「想吃?」
我问,他怔了怔,不留的撞了上来。他怯怯的瞧着我,模样有些无措,又像是困窘。
我晓得他听见方才问的话。
他低垂脑袋,半晌才点头承认。
我又看了一眼那卖糖磝的人。
「不是,没想吃,我就看看而已…」他出声解释。
我盯着他稍嫌瘦小的身板,想想便道:「…饭会吃不下的。」
他抬头,我即转身往前。隐约的,才听他低低的应了一声。
他很快跟了上来,也很快让别的事物引去了注意力。他喊我,问着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怎么有角?」
我看了一眼,平淡的回答:「那是龙。」
他似是茫然的点头,又追问了句。
「龙是什么?」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但也觉着他问得有趣儿。
「一种动物。」我想想后,如是说。
他彷彿问出了兴致,想知晓在哪儿才看得到。我原已想敷衍,但瞧他一眼,还是耐住性子。
他听了,似才恍然大悟。
他似是随口,讲他自个儿就作不来想像。
我看向他。
他情却是坦然开怀的,但眼里隐约有几分惆悵。我想,他从前的日子里,定然接触不到一些对他人来讲平常,对他却是稀罕的物事。
我想了想,这么道:「多想无益,直接看书吧。」
「先生有这样的书么?」他睁大了眼睛。
我正要说是,没想从旁的巷子里陡然衝出来个人。我飞快拉了他过来,任由那人硬生生的摔在地上。
谁想,居然是丁家的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