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復哎了一声,「这…我就想到你了,你…目前也没什么事儿不是?」
我还想说什么,姨母却发话了。
她觉得,我换个地方过过应该不错。
别总是守着我,这太无趣儿了,她对我笑,不等我回答,又劝了一句:去吧,我没事儿。
我没作声。
过后又再深思熟虑,我便应了林子復。
六
旧时因着族里的安排,我到过崧月书院,倒也待足了两年,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书院模样虽未大改,可细处已有些不同。
早年的夫子多换了人,而今掌持崧月书院的也不再是那老翰林。
初去时我才知晓,如今的院长,是出自书香名门的余家。
那人是与姨母仳离的余思明。
我与他自是不曾相识,但因着姨母的缘故,对于此人过去稍有瞭解。
在这之前,我不曾特意打听过余家的事儿,只有前时那会儿听姨母讲述,知晓此人娶了陆相之妹,搬迁至京城却过得不顺遂。
瞧他模样,似乎过得还可以,可眉目之间多少泄露了长年的沧桑抑鬱。他见我姓傅,情似是若有所思。
不过,他没有多问。
在他的掌持下,书院名声倒更胜从前。他注重学生的学习,却不流于窠臼,改动了许多刻板的规矩。
我受林子復请託,原只打算帮忙一阵子,可后头接替的夫子却因故来不了,一时走不开身,便这么的待了下来。
除此,在这儿还遇上一个故旧。
不过,严格说来,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故旧。
因此我并没有认出来东门家的姑娘,是她先认出我。
早年她随东门家主去过太沧山拜访,与我便是在那儿见上的。
坦白说,我其实没什么印象。
只是,没料东门家的姑娘会流落至书院来。当年,东门世家之盛,底下门客数百人,远不是当今第一世家水月庄可比拟。
以她的出身,自是不用拋头露面的过日子,可惜东门家惹上祸事儿,逐渐破落,散尽了家财。
想来真是不胜唏嘘。
东门先生出自大家,举止气度自不同旁人。她晓通琴棋书画,因着家族之故,除了琴谱,也能识得各路门派刀剑招法。
东门家中最盛之时,听闻收于藏书阁中的刀剑谱有上千来卷,还有许多已失落的古谱。
但可惜,那些都以付之一炬,
对于那些旧事儿,我未同东门先生问起来,而她似隐约知晓我的从前,也是不曾多问。
她之前同师父断续的有信往返,可到渭平县城安顿后,因为日子忙碌,书信逐渐少了。
我因着这一层缘故,与她处得融洽,甚至往常无事儿时,也会相约消遣,或对奕间话,或陪她上城中的琴坊。
林子復对我俩的交情似是讶异。
他来试探,我缄默不谈。
可问得次数多了,我也觉着烦,索性有约也问上他一块儿去。
在书院一待,转眼又两年。
这两年中,月照楼在各地生意已是稳固,不必担太多心,较之以往,我多待在渭平县城,只每半年回一趟朔州。
至于内伤方面…
从受到常慧相助开始,我每年都去云林山寺找他一次。
那是当初的约定之一。
当时,常慧传授我一部内功心法。他一次只教我一段篇章,来年再探我的脉相,予我精练的丹药固元。
这部心法极为精妙,初时运行,便觉着血气通畅,而后再往下深练,更感内力在筋脉之间流转,不再凝滞不前。
我很快的有了进境,来年再去时,常慧一探即知。他让我再继续习练,一样定时定日的服用丹药。
可两年前,预备前来书院时,我一样去找了他。
比之以往,常慧面色不是大好。那次去,他未再予我丹药,只将心法最后一篇口诀授予我。
我觉得有异,趁他不备探他脉相,霎时吃惊。
他倒是平静,同我说自身已馀不到一成内力。我知他早年受过伤,不禁疑问他为何不修习那部心法。
他却说,以他自个儿的能为,怕修习了要走火入魔。他要我来年不必来,再隔个一年。
我知他不愿多讲,沉默的应下。
年前,姨母真正的病倒了。
其实,两年的中间,她犯过几次病,但病况最终受到压制。而她不愿我担心,来信时一点儿也不多提。
可我暗里早让连诚按时稟覆,自是知晓她如何。我明白她的心思,只有寻了更多补药方子託人带回,仍旧维持半年回去一趟。
顾及山上阴凉,我让姨母暂迁回傅家庄去。
不料月前收到信,说是姨母病况变得凶险…
我即刻放下手里的事儿,同余思明把情况说了,即刻策马赶回。
幸而回去时,姨母已经清醒。
我松了口气,但心里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在傅家庄待上了十几日。
总算,姨母病情再度压制下来,气色也好转些许,虽不能下床,但已可以坐起来身。她赶我回书院,说是庄子里人手多,轮不到我亲来照顾。
我应付了几句,又拖延了好些日子,过了一月才动身回去。
到渭平县城时,天已晚。
当时城中只馀酒家教坊的灯火,大多人家都已歇下。我牵着马,循着另一条小路,从书院侧门进入。
我把马交给院中长工陈伯,慢慢的走回舍房。
一月未归,书院各处自当不会有异。
我原是这么以为,不想推开自个儿房门,却见着里头有人。
溟濛火光中,我同那少年对上目光。
只消一眼,我已出手。
水盆翻倒之际,我将他制在地上,毫不犹豫的卸了他的一手。我按住似要挣扎的他,另一手扣住他的脖子,逼问着来处。
他发出细微的呜咽,仰头朝我对视,睁大的眼里有着无措,对于我的问题很是茫然。我施加手劲儿,他张大嘴喘气,手扯着我扣在他脖子上的手。
他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儿。
皆不是我所以为的人物。
倒是听出了意思来——我犹疑的问:「…林子復?」
「是…」
我松开手,他呛咳出声,倒躺在地。我旋即出了房门,顾不上时候已晚,往隔邻的房门敲了一敲。
来应门的人正是我要找的人。
我不由分说,一把揪住林子復,将他拖出外头,带回我那儿。
我指着仍倒在地的少年,质问林子復。
林子復望见那少年,像是一怔,跟着才想起什么来,又尷尬又慌忙的,扶起那少年去床边。
林子復唯诺的解释,说这少年是学生。
我一怔,瞧了少年一眼。
我往前走近,他似是惊慌的一缩。一旁的林子復正口若悬河,我听了他的苦衷,极不以为然。
倒是…
呵,方才以为他是怕得很,这时却能顶嘴——甚至指控我。
不过,我出了手是事实。
林子復拿这件事儿要我答应留下他。坦白说,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这点,要知道,只有活人才会洩漏了秘密。
我看着他。
他惧怕的一退,可一双眼仍与我直视。
那对黑圆的眼珠子半分都没挪开,他甚至开口,问我是否也是书院的先生。
「你是教武学的?你方才好快…」
我不禁皱眉,他即刻闭嘴。
真不知他是真怕还是……
但我瞧着他一副怯懦的模样,倒也说不了重话。何况,按着林子復的话,他到书院来也已过一月。
…真是麻烦。
「我是教史地的先生。」
我开口,去坐到他身边,与他讲了自个儿的名字。
他听着点了点头,情仍有些迷茫。
我问他名字。
「…路静思。」
「静思么?好名字…」我道,想起来一句:「世是静思同转轂,物华催老剧飞梭。」
他怔怔的看着我,目光微微一转,但不发一语。
我只再开口,盯着他的眼,同他打商量,要他忘记今晚的事儿。
他目光一样茫然,又似是迟疑,慢慢地才点了点头。
我耐住性子,沉声又道:「知道没发生的意思么?就是我没伤过你,你也没看到我动武。」
他动了动唇,却脱口:「但手就是伤了,明天怎么办?」
这一点事情——我不禁笑了一下。
「你的手分明是好的。」
我用话移开他的注意,将他脱位的手臂一扣一转。
他瞪大眼睛,脸色倏地一白,浑身都在颤抖,随即痛晕了过去。
「宁抒…」
「馀下你收拾吧。」
我起身,冷冷的丢下这句,不理林子復的埋怨,便往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