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隐约晓得,那个长得好看,但情冷淡,总在一边看吴婶逗弄我的女人才是自个儿亲娘。
但吴婶告诉我,得喊她夫人。
那时我还小,不晓得之前有过算命的事儿,就是瞧见夫人冷冷的模样,打心里感到畏怯。
所以在四岁以前,每次看见夫人,我一点儿也不敢靠近,总要挨在吴婶身边,赶都赶不开。
可有时,吴婶实在不能照看我,就只能去喊来夫人。
几次之后,我就没那么怕她了…
对那几段的事儿,老实说,印象已有点儿模糊,但就记着自个儿非常的开怀。
只是,我始终对一件事儿觉得困惑…
我不懂,为何不能喊她作娘?
而且,老爷只是王朔的爹,同我没什么关係。
虽然那会儿我还小,但隐约就有股感觉——老爷不大喜欢夫人时常要照顾我。
有一次,在夫人房里午睡起来不见人影,我跑出去找夫人,那会儿老爷也在一边,他没吭一声,但隐约看了一看夫人。
夫人垂着眼,丝毫没瞧我,只是喊来了吴婶,让吴婶把我带开。
回头吴婶叮嘱我,以后不要随便去找夫人,尤其老爷在的时候。
我忍不住有股委屈,不懂为何不行——她不是我娘么?
吴婶没有回答我,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让我乖一些,说着什么夫人也不容易,女人还是要一个依靠,以后她也可能再有孩子,要我要多忍耐。
她说了很多…
但我还是不懂。
虽然,夫人看着是冷淡,可她的怀抱却很温暖。每次依靠在她身上,总能闻得到一阵香气。
闻见那阵香味儿,我总觉得心安。
不能随意的亲近她,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而那时候,虽然王朔会搭理我,但他比我大,有时会嫌我麻烦,就不喜欢带着我玩儿。
我只能同村子里其他小孩儿。
不过那些小孩儿,其实也比我大了点儿,和我玩儿了几次,似乎也嫌我烦,不知怎地,有一次玩儿着,就笑话起我没爹没娘。
我气呼呼的和他们辩驳,自个儿是有娘的。
但他们却一阵嘻嘻哈哈,取笑的更大声,说着什么你娘不检点,所以让你爹赶跑,又来勾引王家老爷。
我说不过他们,又不想听见这些话,不禁动手推了他们。
他们也来气儿了,捲起袖子抡拳头,又把那些话说一遍。
他们一副要教训我的模样,忽地王朔不知打哪儿跳了出来,二话不说就把他们打了一顿。
当然了,回头…王朔被老爷罚了一顿。
可那时候,王朔把人都吼了回去后,就用手背抹了抹鼻子,而另一手来捂了一捂我的脑袋。
我爹老不修,又爱面子,他说。
我听不明白,只懵懵然的点头。
以后有我陪着你啦,他又说,大力的拍我的头。
这句我听懂了——但他手劲儿好大,头顶真痛。
可是…
王朔有自个儿想做的事儿,当初他怎么都要走,其实我真的很难过。
虽然后头,我和他一直都有通信,但每次想起来,心头依然一阵悵悵然的。
…原来人跟人之间的好,都是有期限的。
王朔能算是我的兄长,更别说没有关係的了——傅宁抒和我,就什么关係也没有。
我没把他对我好,当作理所当然,但是…
我希望自个儿能和他一直这么好。
可是…
从李长岑的话听起来,他们和傅宁抒之间,还有这一层亲近的关係。
…我感觉有些无所适从。
赌注开盘时,诗文会也就跟着告个段落了。
离开的时候,我和李长岑同丁驹他们三人碰头,但他们三人看着都不大开怀。
三人讲话的口气都带着懊恼——原来是输钱了。
似乎是下赌注前看好了的人,这一次表现失常。而丁驹拿了李长岑的钱,所以像是更过意不去。
李长岑却半点儿都没有不快,只一笑置之带过去。
当然,结果如此,也不用特地去逛夜市花钱了,再说,时候也晚,得要快些回去,压根儿不能多间逛。
走过一座桥时,远远地能瞧见河上点点的光影。我忍不住望了好几眼,想到以往的一件事儿。
那是游船,旁边有声音说。
我愣愣的转头,看向了李长岑。
李长岑收回远望的目光,然后往我瞧来。
他微笑,又问我曾上去过么?
没有…我含糊的说,别开视线。
耳边听到李长岑说了一声是么,之后就没再说别的了。
我们一伙儿人快快的走回去,总算赶在正门落栓前进到里头。
书院另拨了一座院,给李长岑和李簌居住,这不是秘密,书院上下没人不晓得,所以李长岑就一人走往另个方向。
我跟着丁驹他们一块儿。
另两个人都是住单人间的,因此他们住的院落先到,后头就剩下我和丁驹而已。
丁驹似乎还在懊恼输钱的事儿,一个劲儿犯滴咕。
我默默的瞧了瞧他,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打岔:「丁驹,我能问你一个事儿么?」
「唔?」
我当他同意,就问下去:「你听过什么宁家么?」
「咦——咳咳——」
丁驹霎时像是被口水呛到了,整个人就停住咳个不停。
「你没事儿吧?」我也停下,担心的看着他。
「没…没事儿!」
丁驹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他抬起一手摆了摆,然后又喘了一口气儿,跟着狐疑的往我看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支吾了一下,吞吐的说:「方才…在茶楼听到人说的。我有点儿好。」
丁驹哦了一声,又点点头,跟着迈步。
我跟上去,等着他发话。
但走了好几十步,眼看都快到丁驹住的舍房,都没有听他出声。
我怪的看向他。
不等开口问,他就先抢白,丢了一句明天再说,然后边打呵欠,边转身溜进旁侧的院落了。
咦?搞什么…
我瞪了瞪早看不见丁驹背影的方向,但也只能悻悻然的走了。
回去房里,却见到空无一人。
还以为这样晚,傅宁抒早就回来了的,但是…
房里面半盏烛火都没点上过,窗户也关得牢牢的。
我不禁失落,但隐约又松了口气。
我找出蜡烛点上,又推开一扇窗透透风。
本来我打算打水擦澡就好,但想想方才走一路回来,又在外一晚上,就还是去收拾了洗浴的东西,赶着最后去澡堂。
只是,等我慢吞吞的洗好回来,却还是不见傅宁抒。
唔,是去哪儿了?
早上的时候,也没听傅宁抒特别提到过什么。我不禁再想起来,之前听李长岑讲得那些话。
越想,心头就越是纠结。
我一阵鬱闷,默默的收妥东西,又等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就窝到床上去,然后拉了被子盖上,跟着闭起眼睛。
周围很安静,非常好入睡,但脑子怎么也静不下来。
小时候的一些事儿,不断的浮现…
我觉得不安,心里还有点儿空落落的。
脑子里就这么的东想西想,我跟着翻来覆去。
感觉一时清醒,一时模糊的…隐约之间,像是听到丁点儿的声响。
但又好像没有…
脑中驀地清明,我半睁开眼,不禁怔了一怔,就往床边覷了一眼,又连忙闭上。
…唔,睡着了?
问着的声音很低很温和,跟着感觉一只手搁到头上来,轻轻的捂了一捂。
我微微一缩,又连忙装作睡去,动都没动。
耳边没听到声音,只觉得搁在脑袋上的手收了回去,一会儿身上的被子被往上挪了挪。
我一直忍着没睁开眼,最后才不知不觉的,真的睡了过去。
隔日早上醒来,又见到外头下着雨。
昨儿个夜里,像是梦见了不好的事儿,我感觉心里有股鬱闷,但却想不清是什么样的事儿。
我打着呵欠,慢吞吞的叠好床被,然后才下床。
傅宁抒早早地就起来了,也已经打理妥当。等我洗漱过,穿好衣裳后,从屏风后出来,他站在书案前,正展开一张纸。
我忍不住盯着看。
那张纸…唔,上头写得密密麻麻的。
是谁写给他的信么?我兀自疑惑。
傅宁抒像是有所察觉,忽地一转眼,就往我看来,手里同时搁下那张写满字的纸。
我莫名尷尬,不禁别开目光,打算要走开时,却听到他温和的喊了声。
我顿了顿,才走了过去。
傅宁抒看着我,就伸出一手来,帮我抚顺了前襟,另一手则往案上拿了东西。
「给你的。」
我不禁咦了一下,跟着接过,瞧了仔细后,霎时有点儿惊喜。
是王朔写来的信,而且是很厚的一叠。
前一次的来信,距离这次隔了好久…
上回信中,他说了要离开青城山,先同几个师兄去办件事儿,等办好后,就会四处走走看看,大概有一阵子不会回去。
我等不及想读信。
「晚点儿回来再看。」
但傅宁抒出声阻止,「先去用早饭吧,省得一会儿的课要迟了。」
我喔了一声,就把信放回书案。
傅宁抒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没再说什么,就缩回手,然后转过了身,拿起方才搁下的纸,慢慢的折了一折。
这会儿,我只敢偷瞧一眼,就连忙转开。
我拿了东西,有些犹豫一会儿,就小声的和他道别,没多讲什么,同往常一样,先一步离开。
用过早饭出来,外边雨势已经变得很小,眼看像是要停了。
我想着晚些有莱先生的课,实在希望雨能再下得久一些。
这一阵子,莱先生讲到了骑射之法,前头曾说过天气好转时,要让我们试着骑在马上,然后拉弓射箭。
平常,我站在原地射靶,都有点儿射不大准的,更别说骑在马上了,再说,也不知道那匹马肯不肯走…
正烦恼时,我望见前面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唔,是丁驹…
我犹豫一下,就快了脚步,然后伸手拍了拍丁驹的肩。
丁驹正打着呵欠,被我一拍就像是吓了一跳,立刻瞪大眼睛转头过来,然后情又一松。
「——是你啊,小呆瓜。」他拍了拍胸口,喘了口气儿,埋怨的说:「怎么一大早就吓人…」
我歉然的瞅着他,过意不去的脱口:「我不是故意的。」停了一停,才又说:「我只是想问…唔,昨晚问过你的…」
丁驹听见,情霎时古怪。
我停住问话,有点儿狐疑的看着他,就唔了一声,然后脱口疑惑:「这是不能问的事儿么?」
「呃,这…也不是的…」
丁驹支吾道,像是苦恼的挠了挠脸,然后才又说:「我只是觉得怪,小呆瓜你…怎么会问这种事儿?」
我唔了一下,有点儿心虚的低声:「就是昨晚听人讲起来,所以好…」
丁驹沉默,但眼珠微微的转,像是在考虑什么。
「这个也没什么不能讲。」一会儿,他才开了口,一边就迈步,但又咕噥了句:「只是小呆瓜你…居然会问这种…完全不像你会关心的事儿。」
我不理会他滴咕了什么,只是跟了上去,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猜想,你是听见人说起的京城宁家吧。」他道:「不过也没差,谁都知道只这个宁家,无论在朝堂或者江湖四海,都佔有举足轻重的位子,影响的势力可多着了,不过这些还算不上什么,真正为人所道的是,宁家同皇族的关係。」
讲到这儿,丁驹微微一停,然后朝我看了一眼,跟着压低声音。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不清楚…是这样的,当朝太皇太后,正是姓宁的,不过,先皇不是她所出,是过继来的,但先皇与太皇太后感情一直很好,同宁氏本家的关係也就更密切,因此让当年太子,就是如今的皇上娶了宁氏女,讲到这个,我以前听我爹说过,宁皇后当年是宁家族长亲自从族中挑出的,可说是万里选一,无论是品德还是美貌…」
丁驹讲到这儿,像是兴奋起来,就又说回了那宁家的事儿。他道着那宁家族长当初如何年轻就上位,什么尚未娶妻就纳妾,以及同人周旋的手段等等。
这一些,我听得一愣一愣,好半晌缓不过。
就是感觉这些事儿,真复杂,好难理解过来。
而不知怎地,我就记起了一件事儿,想起傅宁抒讲起过的他自个儿的旧事儿,隐约就晓懂了一点儿什么…
霎时,彷彿有一大块石头沉在心底,只觉得又闷又重,一阵茫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