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走进院门,便看到许莼斜斜坐在自己平日坐的宽大的扶手椅上正和苏槐说话,坐也没个坐相,两只鞋全都脱了,一足踏在踏板上,另外一足却屈回在椅子上,是个十分放松的样子,看到他侧脸双眸如星,带着笑容正追问着苏槐:“后来呢?”
日子仿佛忽然慢了下来,他忽然只觉得一日的案牍劳烦全消,心里填满了喜悦。
第9章 观画
苏槐先站了起来垂手道:“陛下。”
许莼转头才发现谢翊到了, 又惊又喜,连忙低头要找鞋,谢翊早按着他:“急什么, 慢慢来。”低了头去提了鞋, 握住他脚踝替他穿了一只鞋, 许莼已顺势扑过去抱着谢翊:“九哥回来啦。”
谢翊抱了个清香满怀,想起柳下惠来, 不由又有些自嘲。扶着许莼转头看院子里内侍们全都站远了,苏槐已去了侧殿指挥布膳去了,手扶着许莼腰的, 不由就微微摩挲了一下, 将许莼扶稳了, 才有些依依不舍收了回来, 笑着问他:“不是说要回国公府?”
许莼道:“和我娘说了话就回来陪您了,我爹如今沉迷园林山水,可见不着他呢。”
谢翊一笑:“宫里没甚么好玩的, 吃完饭我带你去玩玩吧,宫里再走走马,还有苏槐那里有个火器监, 上次仿着你送我的火器,他们也做了一些, 正打算找个时间去试射,等忙完这一段, 我带你去西山猎宫打猎, 带上方子兴他们, 用火器打猎试试看威力如何。”
许莼两眼一亮, 只要能跟着谢翊已心满意足, 说什么都好。
谢翊心里却有些没底,许莼太小了,他自己本人自小到大生活极其乏味,生活全无娱乐,偶尔和舅舅去钓鱼,或是每年参加皇家射猎,这些都不像是许莼这个年龄爱玩的。
两人说着话进了侧厅里,膳已经摆上了,多是鸡汁枸杞叶、白灼虾、清蒸鱼、银杏蒸鸡等清鲜时蔬,另外口味重一些的是红烧羊排和炙贝,这却是许莼爱吃的,另外凉菜有熏的鹿肉脯和凉拌雪藕,看着式样多,份量却都不多。
许莼原本还好不知道皇家御膳将会多么华丽丰盛,传说皇帝御膳一做一百零八道菜,皇帝只捡几样吃,菜都是满天下的山珍海味,如今一看却多是家常菜,有些大为意外。
谢翊道:“三伏日,没让他们做太油腻的。就我们两人,也用不了许多,御膳房日日做太多饭菜浪费,因此我只让他们每日按常例做了。只选时蔬和当季的菜,新鲜即可,你想吃什么菜,提前和苏槐说便好,之前看你似乎爱吃羊肉和海味,便只让苏槐备着了,你想吃什么只列了单子给御膳房做去。”
许莼点头,拿了筷子,看谢翊先给他夹了一筷子虾:“尝尝宫里的和六婆做的有什么区别。”
许莼嘻嘻笑着:“我给陛下带了一些酱来,都是南洋风味的和闽州风味的。”
谢翊也不管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笑着问:“什么口味,让苏槐开几个来尝尝。”
许莼看了眼白灼虾道:“这虾,正好配金橘酱,而且也可止咳,苏公公让他们挑那瓶来吧。”
苏槐看皇上正兴头,也不扫兴说让人验毒,只命人果然找到那瓶金橘酱来,打开看色如琥珀,稠似蜂蜜,许莼重新洗了手剥了一只虾蘸了那金橘酱,递到谢翊嘴边,谢翊张口尝了尝,果然是酸甜口味,带着橘香,清新爽口,微微笑了:“这倒是正经闽州口味,甜口的。”
许莼道:“我看九哥上次明明还挺喜欢吃柚子的,怎的这金橘酱不合口味吗?”
谢翊道:“谈不上什么合不合口味,也不差。我猜大概我舌头不如常人灵敏,常听旁人说什么好吃便吃一些,却也并没有特别执着于什么口味。”
许莼看了谢翊几眼,想起九哥说的鲜鱼的故事,心里想人怎么会没有口味喜好,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九哥就是被严厉管教过不许说喜好吧,长年累月下来大概就变成了无欲无求了,九哥这哪里是做皇帝,分明是做和尚啊。
谢翊又捡了一筷子鱼肚子上的肉给他:“譬如这鱼,从前范牧村一尝便知道是池塘里的鱼还是江河里的鱼,他一尝就能尝出来,茶水也是,茶叶是什么时候的,茶水是井水还是泉水,竟都能尝出来。就方子兴,看着他迟钝,对酒也能尝得出是陈酒还是新酒。”
许莼道:“范探花确实对味道敏感,今儿喝茶他还问我是不是喝的杏仁茶,一股杏仁香味,但我今日喝的是茉莉花茶,倒也怪,恐怕是青钱姐姐路过,面上擦的杏仁香粉吧。”
“至于陈酒和新酒,虽然我不太喝酒,但是这个味道会很明显啊,果酒得喝新酒,粮酒得喝陈酿,九哥您是没在意吧。”
他却又转头找苏槐:“苏公公,麻烦您再挑那个梅膏酱和南姜酱来,还有那个红葱酱,看看皇上爱吃不。”
谢翊看了他一眼,看他认认真真接了那几样酱亲自调酱试口味,仿佛微微一笑,难得他这样认真非要找到一种自己喜欢的味道,这用膳仿佛也变得有些意思起来。
两人说说笑笑,许莼一样一样试着蘸酱给谢翊尝,若是看到谢翊哪一样觉得满意的,双眼就笑得闪亮若星,谢翊原本觉得一般的,看许莼这样秀色可餐,也不知不觉吃了不少。
一时两人都吃得有些撑,许莼心满意足洗了手,就又懒起来赖在扶手软榻上眼皮耷拉着,谢翊却拉了他道:“才吃饱不可歇着不动,我带你去走走。”
许莼道:“是骑马?”
谢翊笑:“消食,不能骑马,我带你去看看画吧,白日我让弘文院挑了好些有名的字画进宫让他们都挂起来了,正好我们去看看画。”
许莼精一振,这可是皇宫大内藏着的名书字画啊!立刻起了身,谢翊带着他出了岁羽殿,往后穿行到了观风楼上,往上走着道:“晚上也只能就着烛光看看,看不真切,明日白天你可以自己来看看。”
许莼道:“好,不过明日我先去沈先生那里一次,中午就回来。”
谢翊笑道:“他如今忙得很,又新招入了一批学生,恐怕也只给你布置些书单,没时间管你。”
许莼道:“他们都忙,贺状元本来还约了我、范探花说有空去义学那里看看。说如今顺安郡王闭门谢客在家守孝,义学这边无人主持,只怕管事和先生们懈怠,委屈了孩子们。我们偶尔去探一探,兼着给学生们上点课,也是积德行善的。但听说他那边案子也极多,他自己先爽了约。”
谢翊道:“嗯,他升了一级,范牧村也要任侍读学士了,他们看着张文贞有了出息,自然不甘落后的。”
许莼有些赧然:“我看九哥也忙,九哥若是空了我便好好陪九哥。”
谢翊心中想到你不在我日日也是这么过,这有什么的。但被许莼这么关怀,仿佛每日又多了点盼头。宫里太过枯燥无聊,他忽然心中动念,觉得从前那些昏君,怕也是为了哄心上人一笑才寻欢作乐。
幸而许莼不至于被关在后宫中日日无聊。
说话着步入了楼上大厅内,两侧墙上尽皆都将古画名书都一幅一幅挂了起来,许莼已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迫不及待凑过去,就着烛光一一看着。
“这是《蕉林酌酒》,这是《九歌图》、这是《出处图》、《冰壶秋色》……这些都是老莲居士的画啊,我见过摹本,原来原本在九哥这里,他的人物都很怪,但格调都极高古……”
许莼沉迷看着,谢翊笑着道:“我也猜你会喜欢他的画,专门让人挑了出来。”
许莼双眸莹然,转头看了他:“九哥怎么知道我会喜欢他的画?”
谢翊忍不住又笑,微微抬了抬下巴往最中间的屏风那里道:“看那里。”
许莼看过去一眼却正看到自己画的画,中间男子卧于雪石之上,仿佛廖天孤鹤,正是他从前在谢翡宴上画的梦蝶图,那面容却俨然是九哥,他面上微微一热:“这画……怎么在九哥这里?”
满堂的画都是名家古画,却忽然混入自己一副笨拙试色画的画,还珍而重之装裱好了,悬挂在最正中,纱网罩着尘,明烛数枝光明在侧,仿佛主人非常看重。
谢翊道:“陈老莲也画蝶,你看《蝴蝶纨扇图》,还有这幅《熏笼图》,这幅《指蝶图》,我看了你的画,先想到的就是这一幅。”
“谢翡画一只蝶,你本可画花草敷衍过去,你却出人意料剑出偏锋画人物。朕猜你定然也会喜欢老莲的画的,静谧又孤高,诡又落寞。”
“朕当时看画,心里也,明明富贵王孙,如何倒能画出这样孤冷出尘之意来,偏偏上面又用瑰丽诡之色跳脱而出。朕猜当时谢翡也吓了一跳的,这才会对你刮目相看,之后着力笼络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