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关上,老皇帝坐到桌边,权玉真调转方向朝着他叩拜下去。老皇帝没喊他起来,温声道:“良工自入东宫起为朕劳心劳力,辅佐朕登基后更是鞠躬尽瘁,旱灾贪污一案委屈你了。”
权玉真垂眉:“草民不敢委屈。”
老皇帝看着他佝偻的背脊,都有点想不起他当年在朝廷上意气风发,出言劝诫自己的模样了。他叹了一口气道:“朕当年也是受徐有松的蒙蔽才判了你斩首,如今平反,要赏赐你爵位才对得起当年你的扶持之恩。”
权玉真刚想说不敢,他语调一转,眉头就蹙了起来:“只是,当年朕下旨将你斩首,邢建柏却私自将死囚与你调换。再事出有因,你与他皆犯了欺君之罪!”
权玉真心中一凛,又是一个磕头:“皇上,一切罪在草民,邢大人不过太重情义。”他从出狱就在忐忑,他太过了解皇帝的秉性,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他。
当年老皇帝可能真是受徐有松蒙蔽,可就算他知道实情也容不下他。贪污案不过给了皇帝一个杀他,换徐有松上位的借口罢了。
老皇帝声音冷沉:“情义比臣子守则、大业国法还要重要?”
权玉真以头抵地不说话,他明白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无用。皇帝不想听解释,他只是来要他命的。
老皇帝见他不说话了,又缓和了语气道:“朕可以不追究他,也可以封你为一等公,但你必须死。你若不死,天下百姓都只当朕的圣旨是戏言,你明白吗?”他下令斩首的人还好好活着,并且今后还在他眼皮子底下活着,这叫京城的百姓怎么看他这个皇帝
叫天下的百姓如何看他这个皇帝。
他皇帝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所以冯元德必须死,而且不能死在牢房。
权玉真抬起头,与他对视,眼无比平静:“明白。”他已过花甲之年,也没几年好活了,如今能翻案已然满足。
他死,其余人太平,这买卖不亏。
老皇帝很满意他的识趣,朝吴为看了一眼,吴大总管立刻揭开小陆子手里盖着的红绸。一壶酒躺在木托盘里,小路子走到权玉真身边。
老皇帝道:“你死后,朕会封你为宣平公,追封你母亲为一品诰命,准你风光大葬。”
“谢主隆恩!”权玉真平静的磕头,再抬头:“只是臣还有一个请求,望皇上成全!”
老皇帝这个时候倒是有了两分耐心:“你说。”
权玉真:“草民自幼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母亲常告诫草民,‘草民无父,君即为父,为官后,当为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草民自认为入仕以来勿忘寡母嘱托,一心为君,终生未娶,无妻亦无子,即便风光大葬也无人捧灵摔盆。草民请求皇上让赵祭酒替臣捧灵,不求他改姓,草民死后由他袭爵,能否?”
老皇帝诧异,但略一思索,又想通了:谁不想后继有人,就他九五之尊也为子嗣稀薄担忧。冯元德从前确实一心为国,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更何况,如今徐有松倒了,他本就要扶持赵凛上位与六部抗衡,提一提他的身份也好。
“可,但赵祭酒袭爵,只能降爵,为宣平侯,其子嗣不能承袭。”
权玉真又是一拜:“圣上仁德,谢主隆恩!”
老皇帝朝小太监看去,小太监立马倒了一杯酒,端到权玉真面前。就在权玉真要伸手去接时,窗外突然飞过一只蝙蝠,直接将小太监手里的托盘打翻,然后飞了一圈又从窗户口飞了出去。
变故太快,小太监吓得跪地求饶,老皇帝拧眉看着地上滋滋作响的酒水。吴大总管立刻踢了小太监一脚,骂道:“手怎么端的,还不快出去再准备一壶酒!”
小太监立刻捡起托盘跑了出去,快步走进月色里,紧张得后脖领全是汗。走到院子外后,朝赵凛恭敬一礼:“赵祭酒,皇上让奴才再准备一壶酒。”
赵凛点头,带着赵宝丫亲自去准备酒水。
不一会儿就提着一只装满酒的酒壶过来,递给小太监。
很快,小太监端着酒重新进入屋子。吴总管当着老皇帝的面拿一包粉末掺进了酒里晃了晃,小太监立刻殷勤的上前,重新倒了一杯酒,递到权玉真面前:“大人,上路吧。”
权玉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消片刻就到地不起,双眼圆睁,唇角渗血,没了气息。
老皇帝闭了闭眼,朝吴总管使眼色,吴总管立刻上前,弯腰查看地上之人的鼻息、颈动脉、心口处,然后起身:“皇上,这次确定死透了,不可能作假。”
老皇帝起身,绕过地上的人:“摆驾回宫吧。”量冯元德也没有胆子再次欺君!
冷月如钩,如同白霜寒沁沁的照在青石地面上。
老皇帝被人拥簇着走出院子,瞧见守在院子外的赵凛等人时步子顿了顿,然后语调平静道:“冯元德酒后发病,估计不好,你进去瞧瞧吧。”
赵宝丫双眸含泪,先冲了进去,霍星河也立马跟了进去,错乱的脚步声踏碎了满地银辉。赵凛半弯着腰,朝皇帝一礼,默不作声的往里走。
老皇帝一行人立在拱门处的一颗木桂花树下,夜风习习花香沁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从屋子里传来……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顶着这阵哭嚎声出了赵府。
次日一早,前冯首辅因为得意沉冤昭雪,酒席上多喝了些,病症发作去了。
有人觉得遗憾:才刚翻案,好日子才开始怎么就去了。
哎,徐有松几个还没斩首呢,冯老怎么先死了。
也有人觉得他值了:许是太高兴了吧,去地府也能安心投胎了。
毕竟年事已高,喝太多病发也正常,没人将这件事和老皇帝扯在一起。
反倒是老皇帝听闻噩耗,当堂痛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讲述冯元德曾经如何扶持他,如何与他患难。末了下旨追封冯元德为宣平公,追封其母为一品诰命,念其无子,准赵祭酒为其奉灵,迁回老家安葬,继其爵位,为宣平侯,子嗣不得承爵。”
众人的焦点瞬间被转移,不再感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怎么死的。转而纷纷羡慕起赵凛来,这是走了狗屎运吧,捧个灵位把人埋了就能白捡一个爵位?
这种好事怎么没轮到他们,披麻戴孝喊爹都行啊!
赵府里里外外挂起了白幡,灵堂设在了正厅,一口沉重的沉香木棺材摆在了正中央。赵凛和赵宝丫披麻戴孝跪在了棺材边上,面前摆了一只燃着黄纸金元宝的铜盆。
邢大人第一个进门吊念,平日里多严肃的一个人,扶着棺材哭得老泪纵横。
朝堂上许多官员都来吊念了,第一日并未合棺,众人尽皆瞧见面色青白,已经没了气息的冯元德躺在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