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求灵恕己,只求灵佑她。◎
楚尧独自一人坐在高高的祭台上。
抬头,他看到天边光亮冉冉,俯首,他看到楚王宫的九重宫门列次而开,吴大伴免冠徒跣,手捧着象征一国权柄的楚王服与天子印,缓缓走出宫门。
这意味着楚国的百姓将会迎来新的君主,也意味着[楚]将在这一日,化作史书上盖棺定论的前朝。
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
祭台上的风拂动着楚尧的衣摆,他就站在栏杆边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在这一幕尚未发生前,他以为他会有铺天盖的怨恨,愤怒于王朝无可挽回的倾颓,但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他却无比的平静。
他没有做好楚国的君王,自然有更好的人来取代他,他技不如人,故而不怨。
他只是有些遗憾,还有点难过,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遗憾些什么,又在难过些什么。吴大伴走出最后一重宫门时,他收回了目光。
在将明未明的天光中,楚尧从袖中取出火折子丢到了自己脚下。楚王宫最近没有下雨,木质的祭台相当干燥,几乎是火折子一落地,便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焰。
橘色的火焰慢慢游过木质的栏杆,木质的地面,卷上飘扬的帷幔,又沿着阶梯一寸寸向下,它此时的光亮,竟要胜过天边的金乌。
楚尧好像被这越来越盛的火光熏到了,他慢慢地弯下腰,眼眶有些红。
他的身后,是一座古朴厚重的青铜大鼎,镌刻着历代楚国国君的丰功伟绩,雕着楚国信仰的灵异兽,此时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似乎永远坚不可摧。
“呼——呼——”
唐穗岁一只手抱着东西,另一只手提着衣摆,喘着粗气拼命向前跑,余光里的景色都在她眼中成了模糊的流动色块。
心脏砰砰跳着,好像要跳出胸腔,唐穗岁只觉得呼吸间都带着隐隐的血味,她死死地咬着牙,没有停下已经累得快要抬不起来的双腿,她了解楚尧,一如楚尧了解她。
呼入的气体割得胸腔有难以抑制的疼痛,唐穗岁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天色已经在跑动间渐渐明亮,唐穗岁忽然看到了比天色更明亮的光———是祭台!
祭台上的火焰自上而下,照亮了整座楚王宫!
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抽走了唐穗岁所有的力气,她几乎是一瞬间僵在原地,唐穗岁的手死死地抓着衣摆,好像要把那轻薄的衣摆抓出个洞来。
她看着那团火光,眼前漫起了水雾,于是那火光也在水雾中模糊。唐穗岁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眼睛,然后抓起衣摆,毫不犹豫跑向那火源处,然后从祭台的入口冲了上去!
祭台里此时已是浓烟滚滚,火焰在四周跳着舞,像是一场肆无忌惮的庆贺。
唐穗岁将怀里的东西用裙摆兜着,另一只手捂着口鼻,只卯足了劲儿地向上冲,火焰越来越大,渐渐熏得她辨不清方向,她从没有来过祭台。但她知道祭台里只有一条路,唯一的一条路。
她拼命地向上爬,火焰撩过她的裙摆,烫伤她的肌肤,她眼泪好像都是热的,湿漉漉地流过脸颊边,冲刷出一道又一道脏兮兮的痕迹,像是灰头土脸的小乞丐。
在木质的祭台燃烧的噼啪声中,唐穗岁几乎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
“阿尧———阿尧———”
但她的声音在这祭台燃烧的悲鸣中,被掩盖得微不可闻。
“轰隆———”
一块横梁掉下,狠狠地砸在唐穗岁的肩膀上,她踉跄着摔倒,裙摆里包着的东西散了一地。
唐穗岁从来没有这么痛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她眼中掉下来,她抽抽噎噎地去捡那些散落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捡全了没有,只是将自己目光所能及出的一切拢到怀中,然后继续拼命地向上跑。
———她终于跑到了最顶层。
最顶层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火海的正中心有一个青铜的四方大鼎,鼎旁静静的躺着一个人。
“阿尧!!!”
唐穗岁想要用力地喊,可祭台里的烟似乎已熏哑了她的嗓子,让她只能发出蚊蝇般的声音。她想要冲过去,可那火势太大,她几次都被阻拦了回来。
“阿尧!!”
唐穗岁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站在火海的另一端,想要呼喊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却只是徒劳。
“阿尧!!!”
意识昏沉间,楚尧似乎在幻觉中听到了唐穗岁的声音。
他想要睁开眼,却只觉得浑身没力气。
穗岁早已被他安排着送了出去,这大概……是他临死前的幻觉吧。
抗难以抗拒的疲累拽着楚尧的意识往更黑沉的地方坠,但伴随着呼喊他名字的呜咽似有若无地传过来后,楚尧却猛地惊醒!
不对……不对!
那不是他濒死前的幻觉,好像是真的有人在呼喊他!
楚尧费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了让他几欲肝胆俱裂的画面———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少女,正在火海的另一端哭泣。
楚尧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唐穗岁。
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全是黑灰,露在外面的肌肤擦伤和烫伤绵延不绝,肩膀上受了伤一直在流血,于是半身都是血迹。
而顶着这样一身重伤,她却还是坚定无畏地冲了过来,一直冲到他的身边。然后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熄灭了身上沾染的火焰。
楚尧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撑起身体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跑到了唐穗岁身边,用力地抱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