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明白。”扶岚叹了口气,他想要努力露出一个笑,却因为脸过分的苍白与瘦削,反而成了一种到了极限、摇摇欲坠的疲惫,“穗岁,回去吧。”
“我不回去!”唐穗岁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小兽,她昂着头,满脸的倔强,“阿尧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你们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从小到大,唐穗岁都是个热烈直白的性子,藏不住话,也藏不住事。扶岚和楚尧把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虽然聪慧机敏,却仍旧是个浪漫赤诚,爱憎分明的小姑娘。
“穗岁,你相信命运吗?”扶岚忽然问。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你不要转移话题好不好?”唐穗岁刚刚膨胀起来的愤怒像只陡然被戳破的气球,她生气地撇撇嘴,但还是乖乖回答了,“我当然相信命运了,但我只信好的那部分。”
好的那部分肯定是灵的,不好的那部分就是不准!多简单的事呀!
“好。”忽然有冰凉的手指点在唐穗岁眉心,她下意识地抬头,撞入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这双眼睛里似有一片雾霭,像是宝石暗淡,美玉落灰。
唐穗岁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好多年前,她第一次见扶岚的场景。
那时的扶岚,发丝还没有变为这与落雪一般的颜色,他穿着飘逸的衣衫穿行在这深宫院墙之时,就像天际的灵踏入了这滚滚红尘间。他的眼睛永远是明亮的、包容的、温和的,只要被他注视着,就觉得高兴,就想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那双一直很美的、很清透的漂亮眼睛,怎么、怎么就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他就像是在风雪之中长途跋涉了许久的旅人,找不到去处,也找不到归途,只能在这茫茫冰雪中,永远地痛苦。
也许一直被他保护的太好了所以浑然不觉,唐穗岁在此时,忽然从心间涌上了一种比之前要更强烈的心痛,以及那种莫名其妙觉得自己会失去什么的预感,她抓着扶岚的袖子,不安道:“扶岚哥哥!”
“穗岁……听话好吗?”扶岚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眉宇间的倦怠更加明显,“我很累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唐穗岁终究是先做出了妥协:“……好。”
她伸出手,想要同最幼时一样做出约定:“那我们拉勾。”
从小到大,只要是扶岚拉勾承诺过的事,他从来都不会食言。
扶岚没有同她拉勾,他只是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血顺着他的指缝沁出来,红与白的对比,刺目又可怖。
唐穗岁惊呼一声,想上前查看他的情况,却被他避开了。
“我回去休息了……”
他只留给她一个消瘦的背影。
唐穗岁站在原地,脸上露出为难的色,最后一咬牙,快步跑出了鹤台。
扶岚哥哥倔得和块石头一样,油盐不进,她要先去找阿尧,人都已经病成这样了,怎么还能关在这缺衣少食的高台里呢!
和唐穗岁相处的那一小会儿,几乎已经用尽了扶岚身上所有的气力,他刚走进殿内,便无力地跪倒在地。
眼前的色块已经开始融成灰色的阴翳,他在地上跪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爬起来。
殿中的一切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摸索着找到了属于火折子的位置,蜡烛被点燃,视线中出现了一团像是隔了层厚重纱帘的光。
他盯着那光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在自己的眼前摊开了掌心。他其实已经看不清自己掌心的掌纹了,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摸索着,感受着自己掌心指纹的走向。
“阿岚的命运线又长又直,一点都没有分散,会快快乐乐,幸福一生的!”
遥远的记忆里,好像有人说了这句话。
只是曾经又长又直的掌纹线,早已被各种各样的伤口划断,变得斑驳,再不如初。
他注定不会拥有那样的好运气。
他盯着那跳跃的烛光,忽然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而后,他坐在原地想了许久,最后在这间大殿里的柜子中,抱出了一个大木盒。
木盒里是许多已经泛黄泛旧的信,他一封封拿出来,又一封封放到那团明亮的光上,明亮的光忽然间变大,指尖好像有了些许热意。
他松开手,任凭那些被点燃的信件四散纷飞,他不在乎那些信烧干净了没有,他只是一封接一封的放上去,一只又一只明亮的蝴蝶飞向这间空荡大殿的各处。
最后,所有的信件都被烧了个干净,整个木箱里只剩下了三样东西———
一个陈旧褪色却仍旧被收藏的很好的福寿结,一颗被处理过后看起来依然新鲜的栗子,一个浅黄色的、被摔断又细细修补好的平安玉扣。
他摩挲着这三样东西,最后将福寿结递到了那团明亮的光上,光吞噬了那个陈旧的物件,照到了他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
栗子从他手中滚落下去,平安玉扣在地面上跌成粉碎。
木箱里,最后一无所有。
明亮的蝴蝶开始飞起来了,飞得越来越高,于是模糊视线所能及的地方,全是振翅高飞的蝴蝶,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热烈,是模糊不清之中越来越亮的色彩。
那像是幼年过去里,一家四口便装出行,在一城见到了有人祭祀灵,主祭的人穿着怪的衣服跳着舞,底下有人和着歌,苍凉而古怪的调子,字句却清晰———
“安坐,翔吉时,共翊翊,合所思……”
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笑,这其中有的人信灵,有的人不信,但无论怎样,这都是一个美好的寄托。
那舞诡谲瑰丽,火焰燃烧噼啪作响,那时阿爹在他的脸颊点了一道浅浅的灰痕,阿娘塞给他一杯酒,嘱咐他在像前尽数泼洒,刚学会走路的阿尧懵懵懂懂地抱着他的腿,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我们其实不信这个。”阿娘在他耳边悄声说,“但如果真有灵,我们希望他庇佑你。”
庇佑这个多灾多难的孩子啊,一辈子无病无伤。
他泼洒下了那杯酒。
那时的他其实也是不信的,他不信灵,不信天命,不信自己的命运能被一句小小的谶语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