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很久以前,谢臻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靳时雨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个抑制贴出来,一个贴在了自己的后颈上。他抓了件外套,正欲出门去敲谢臻的门,一出门却发现谢臻已经坐在了客厅里。
他穿得很正式,衬衫一丝不苟地塞进了西装裤里,因为坐下后紧绷着大腿,还能隐约看见衬衫夹的轮廓,从被擦得锃亮的皮鞋往上看,是纤细的脚踝。
从后面看过去,谢臻的后颈还暴露在空气之中,伤口看上去有些狰狞。靳时雨默不作声地撕开另外一个抑制贴,从谢臻身后绕过去,顺手将抑制贴贴在了谢臻的后颈。
谢臻出很久,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他下意识躲闪,直到感受到冰冷的抑制贴的存在。他抬眼平静无波地看了看靳时雨:“可以走了?”
“你什么时候起的。”靳时雨挑了个离他远一点的位置坐下,端起水杯。
谢臻说:“两个小时前。”
靳时雨看了看他,沉默片刻,端起来的水也没有喝,站起身来迅速将外套穿上,大跨步着走到门口:“走吧。”
“就这么想见高浩东?”靳时雨察觉到谢臻正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他攥着车钥匙风轻云淡地问着。
身后的人迟迟没有说话,靳时雨偏头去看他,发现谢臻有些紧张,手指正紧张地蜷曲在一起,漆黑的瞳孔连转都不转,像是出了,全然没有听见靳时雨的话。
谢臻的衬衫领子有点歪,靳时雨下意识抬手帮他扯了扯,谢臻瞬间回,敏锐地回视着他:“……别碰我。”
靳时雨的手在空气中顿顿,微凉的眸子静静看着他,语气有些不善:“既然紧张到连衣服都整理不好,那就改天再去,等什么时候不紧张了,再去也不迟。”
他知道谢臻不会等到改天,便又继续帮他把领子都一一弄好,这才收回手打开了车门。靳时雨今天没有开摩托,开了辆不常用的车子,他平时的吃穿用度称不上特别奢华,车子也是路上一抓一大把的常见牌子和款式,低调的很。
去见高浩东的路上,车内一直很安静。靳时雨重复着打方向盘、踩油门、踩刹车的动作,旁边端坐着的谢臻闭着眼,窗外有风灌入,他看了看云层的颜色,有些乌沉沉的,车载导航边缘显示着两片重叠乌云。
靳时雨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你那天为什么要开门。”
他真是疯了,竟然希冀着从谢臻口中听出任何关心他的字眼。
谢臻面上平静如水,语气淡淡:“我还没有见到高浩东,你不能死。”
“今天见了之后,在你眼里,我就可以去死了?”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气氛陡然降到一个冰点,靳时雨冷着脸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开着自己的车。
谢臻幻想过很多个和高浩东见面的场景,他想过自己会因为积压在心里多年的愧疚而顿时流出眼泪来,想过高浩东会因为这些年来那些人对他的家人们不眠不休的骚扰而愤怒地辱骂他让他去死,也想过自己没有勇气面对临时落荒而逃。
可他没有想过他和高浩东再次见面是由靳时雨牵的线,也没有想过高浩东见到他的第一面,没有嘶吼没有愤怒甚至连眼都没有半分怨毒,平静的有些可怕。
靳时雨站在他身后,顺手将房门给合上了。高浩东坐在轮椅上,轮椅是新换的,被擦得锃亮,他膝盖上搁置了一本书,手指慢慢翻动着书页。
谢臻对上高浩东平静的视线,在这个瞬间,他积压在胸口里想要说出来的千言万语都化作尘埃,烟消云散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紧张到不停地用手指揪着裤缝,向来顺从的长发被窗外涌入的风吹拂起,扫过他的脸颊,有些痒痒的。
高浩东静了片刻:“谢臻,我以为你会穿着警服来见我。”
一根银针,瞬间扎进谢臻的心,银针上仿佛淬了毒,毒素慢慢在他心口蔓延,遍布全身。
谢臻只觉得,全身上下都麻痹了,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我以为,七年过去了,你会带着好消息来见我。”高浩东顿顿,继续补充着,“可是我没想到,你已经不做警察了,我以为你会做一辈子警察。”
简单通俗的话语,像魔咒萦绕在谢臻耳畔,他哑着声音,艰难地回答着高浩东:“浩东……对不起。”
高浩东将膝盖上的书合起来:“如果只有这句话想说,我们今天就没有什么好聊的了。”
高浩东因为七年的瘫痪,下肢已经开始逐渐萎缩,不再具备当年在警校锻炼出来的紧实的肌肉,看上去反而有了些许高中时又黑又瘦的模样。他的态称不上憔悴,但肉眼可见的有所消瘦,眼眶凹陷,漆黑的瞳孔仿佛两颗没有光泽的黑色珍珠,呆呆地盯着人时有些瘆人。
“我这些年让人找过你,每次都找不到。”谢臻只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说一个字都疼得厉害。
高浩东不再抬眼看他,驱使着轮椅缓缓往房间去,背影瘦削又孤独,他声音平淡如水:“谢臻,谢谢你,但以后别再来了,我从来没有觉得是你的错。”
谢臻眼睁睁看着高浩东的背影,随着一声轻轻的关门声,彻底消失在了眼前。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起风了。
片刻过去,靳时雨用手指敲了敲房门,将他的绪拉扯回来,声音不冷不淡:“可以走了。”
谢臻甚至还没有什么反应,便被靳时雨强硬地拉扯着手臂,生生拽出了高浩东的家门。他和靳时雨并肩站在电梯间里,靳时雨的手依旧紧紧握着他的手臂,没有松动,可他连推开靳时雨的心情都没有。
那句“我以为你会做一辈子的警察”在谢臻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好消息?不仅仅没能够给高浩东带来所谓的好消息,反而还需要借助靳时雨的手来保护他的平安。
楼上的高浩东,在窗边静静注视着谢臻和靳时雨远去,他的床头摆放着两张合照,一张是大学时候他和谢臻的单独的合照,一张是大学宿舍里他们三个人的合照,依次站立着他、谢臻、沈京昭。站立在最中间的谢臻穿着警校里的制服,冲着镜头咧开嘴比出一个明晃晃的耶出来,刚刚训练完后的他们都大汗淋漓,穿过这张相片,高浩东甚至能够隐约闻见那天的汗水、和即将来临的暴雨气息。
他侧头看向楼下越走越远的谢臻,正如相片里他侧头微笑注视着他一样。
肩膀上的刺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像是有千万根针扎在骨缝里,连着插在心口的那几根银针,牵引起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痛。谢臻仰头长长舒出一口气,紧绷着的身体松懈下来,认命般承受着肩伤上的疼痛。
靳时雨一边打着方向盘,目光透过车前窗看向云层,黑压压的,密不透风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趁着红灯的间隙,从车座间掏出一瓶阿司匹林出来,扔向谢臻,镇静道:“上一次多买的。”
谢臻正闭着眼,被药瓶砸了下,迟钝地睁开眼。
“……又要下雨。”谢臻呢喃着,头依靠在车窗前,盯着窗外的景色出。
靳时雨见他这副颓败又提不起精的样子,轻轻呵笑了一声:“没想到高浩东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能把你打击成这样,哥啊,我以为你早就已经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警察了。”
谢臻深深吸入一口气,随即也冒出个看似轻松的浅笑:“是啊,我早就已经不在乎了,不然我也不会成为今天的谢臻。”
“你不在乎你自己,却在乎我还能不能好好做一个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