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他,真是太傻了。
鱼郦是被一片更鼓声吵醒的,她睁开眼,满目青色罗帐,殿内沉沉暗暗,只有一盏孤弱的灯烛,在窗牖边亮着。
她想坐起来,刚一使力,左肩便传来撕裂般的疼,她偏头看去,见亵衣下缠了厚重的白绢。
宫女在帐外轻声问:“姑娘,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鱼郦挣扎着拂帐,瞧着这个陌生的面孔,问:“这是哪里?你是谁?”
宫女约莫二十岁,面秀清整,极为干练的模样,她冲鱼郦屈了屈膝,回道:“这是云藻宫,奴是云藻宫的司寝宫女,合蕊。”
云藻宫。在鱼郦的记忆里这是一座极偏僻的冷宫。
她忍痛将罗帐拂得更大些,借着微弱的烛光环视四周,有些狭小的宫室倒是清扫得干净,柜橱台几俱全,窗牖半开,夜风飕飕,将这里衬得深潭一般死寂。
何为冷宫,就是被人遗忘的地方。
赵璟是想把她关在这里一辈子吗?
倒是能看见天日,比地牢强些。
合蕊走上前来,将罗帐挽起,柔声说:“姑娘既醒了,那就快喝安胎药吧,奴婢们不敢怠慢,一直放在火上煨着。”
鱼郦脑中惊弦一刹:“什么药?”
合蕊笑说:“安胎药啊,姑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鱼郦彻底呆楞,后知后觉地,迟缓地回想,哦,自己好像是两个月没有来月信了,从前与赵璟暗通款曲时吃了太多避子药,月信一直都是不准的。这些日子一直活在惊惧焦灼里,也没顾得上照看自己的身体。
她一时有些茫然,有孩子了,然后呢?
把他生下来吗?生下来之后呢?
这孩子的父母俨然如仇敌,把他生在这深不见底的宫帷里,将来他该怎么生活。
鱼郦轻抚住自己的小腹,面上尽是惆怅。
她思虑间,合蕊已经把安胎药端来,沉酽浓郁的药汁,一直苦进舌苔里。
喝完药,四五个宫女悄悄进来,默不作声地开始摆膳。
鱼郦闻不得膳食的厚重油腻,忍着呕意,说:“快撤下去,我不吃。”
为首的宫女站出来,面无表情道:“太子殿下吩咐了,不能饿着孩子,姑娘必须吃。”
鱼郦错愕地看她,合蕊附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位是云藻宫掌事宫女,颜思秀。”
颜氏大约三十岁,梳着平滑的同心髻,面容沉肃,手脚利落,将膳食摆放妥当,立即指挥宫女来请鱼郦下来用膳。
她几乎是被绑着去膳桌旁坐下,被灌了半碗鸡汤,终于忍不住躬身呕吐。
这一吐,浑身颤抖,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了许久,身边的合蕊惊呼,鱼郦才察觉到她的左肩伤口裂开了,正有点点血渍从白绢里透出来。
宫人们惊慌失措,就连方才还威风赫赫的颜思秀也面露惧意,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吩咐宫人撤下膳食去请御医,又让合蕊去请太子来。
她把所有宫女都指派了出去,只余她和鱼郦。
鱼郦抚着伤口,循颜思秀的视线看出去,才注意到,寂静的冷宫外竟然驻守了百余禁卫,金盔重甲,刀枪竖立,将这里看守得严密如囚笼。
她咬住下唇,皱眉看向颜思秀。
颜思秀扬声说:“姑娘去床上歇一歇,一会儿殿下来了,见姑娘面色不好,是要怪罪的。”
鱼郦僵硬地起身,由她搀扶着躺回床上。
颜思秀俯身靠向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嫣栩公主和其他李氏宗亲已被安置妥当,姑娘放心。蒙都统没有离开京城,他让我带话,定会救姑娘脱身。”
鱼郦抓住她的手,“颜姐姐,让蒙大哥快走,你也走,不要管我了。”
“这怎么可能!”颜思秀深深道:“你是我们的家人,我们不会抛下你。”
鱼郦痴怔地看她,目中盈泪,终于卸下一直以来套在身上的盔甲,流露出软弱:“你们不要来,这是圈套,他要用我为饵,钓你们上钩。”
颜思秀反握住她的手,“姑娘,这世上很多事情,是明知道不可为也要为的。正如你知道,杀了越王会让自己陷入险境,甚至会丢掉性命,可你还是要去做。”她眼眶微红,目中尽是决绝:“我们感谢姑娘为先主报仇,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哪怕以命相搏,也要换姑娘自由。”
她唇齿清晰,字句铮铮,恰是当年随瑾穆入京时,跟在他身边的那个英姿飒爽的蜀中女将。
蜀地地势险峻,流寇不断,为了探取军情,蜀军中训练影卫,常年覆面,游走于群山孤隘之间,鬼莫测。
后来威名赫赫的玄翦卫,就是由影卫而来。
当时瑾穆同时成立玄翦卫和昭鸾台,本想让颜思秀佐助鱼郦掌管昭鸾台,谁知颜思秀瞥了一眼鱼郦,不屑地说:“吾乃战将,岂能与纤纤小姐为伍。”
便转身投入玄翦卫。
鱼郦知道,这么多年来,颜思秀其实一直看不上她,觉得她不经摔打,全靠瑾穆偏袒才能爬上那个位置。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正视自己,用钦佩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了。
鱼郦道:“你们不要来救我,若执意如此,我只有自裁以保全你们。”
颜思秀骇然,正要再说什么,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太子殿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