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过于年轻,搞不清楚此时此刻充溢胸腔的情感究竟属于哪个分类,但他仍本能的渴求这个亲吻,仿佛是在渴求一个无声的回应。
倘若世界可以依照他的想法运行,他希望这个吻由她主动给予,而非他来索取。
两者之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阳光烤在身上,渐渐有了热烫温度,脑中的少女景象逐渐淡去,只剩混乱无序的橙红花纹,一圈一圈涟漪般游走于封闭的视线尽头。
陆昀睁开双眼,转而注视脚边那团浮泛的明光,唇角上扬,仍旧沉溺充满粉色泡泡的空想中,沉溺她的嘴唇贴附自己嘴唇的情形,沉溺爱意从她的心口位置源源不绝地流淌。在感到开心的同时,又不可避免的被怯意笼罩。
出太久,满地光影晃得眼睛发疼,他眨巴几下眼皮,顺手捞起路过脚边的小柑橘,摸了摸这只毛茸茸的猫崽脑袋,继续保持轻快的哼唱节奏,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向客厅。
桌前放了两个哑铃,那是他最近购买健身用的,他惦记着那次床笫上的无心之语——顾瑶喜欢肌肉匀称的身材。
他得练出类似的体魄才行,以此巩固地位,虽然只是个小尾巴、小跟班,不过天底下的男生面对心仪对象,大多都会沦落到这个处境,他可不会让步给他人。
彼时正值健身行业的新兴时期,街头巷尾洋洋洒洒堆满传单,然而陆昀咨询得知,一次性需要缴纳的会籍费用过高,那是不稳定的预收款,一旦倒闭,无从讨回损失,何况他还是个学生,年卡并不划算。
一番衡量之下,陆昀还是决定买点简易健身器材,自己在家慢慢练习,而节省下来的这笔钱,他特意拿去买了辆自行车,每天方便接送顾瑶,到了最后还剩下五块,又给小柑橘添了两个布偶玩具,安排得妥妥当当。他对金钱一向敏感而富有规划。
倒不是说陆明山亏待了他,事实相反,物质方面这位父亲向来大方,尤其是在成为上门女婿,拥有了一个并不同姓的小儿子以后,他对这位长子似乎格外厚待起来,在这个人均月薪只有千八百块的新世纪之初,陆昀每月能够拿到两千的生活费用,其中并不包括陆明山隔三差五塞来的零花钱。
不怪沉元嘉说这是仙日子,绝大部分备受家庭环境困扰的小孩都想过上这种无忧无虑的仙日子,毕竟吃喝不愁的独居生活,那是成年人才能拥有的体面与特权。
而这笔钱也让陆昀感到了一丝爱的存在,父亲的爱。
那句俗话怎么说的,钱在哪,爱在哪,一个男人若是不爱自己的子嗣,又怎么会每月按时支付生活费用,帮助孩子完成学业?人父之责,他已然尽到。
可惜爱有深浅之分,他始终是那个可以被随时摒弃在生活之外的次要选择。
这些年来,陆昀像个囤粮过冬的小仓鼠,尽力积攒着陆明山给予的每分每厘,把这对于学生而言的巨款定期存进银行,然后对着存折上的数字反复端详,心下顿生安宁平静。总有一天,他会借助这笔资金逃离出去,逃离这个永远变化无常的旧世界。
为此,陆昀没有遵循父亲意愿买下新手机,他怕陆明山总是打电话联系自己,更怕对方不联系自己,漫长而毫无意义的等待早已令他疲惫倦怠,他想起伍尔夫《到灯塔去》里的那幢屋子,它宛如遗弃在沙丘中积满干燥盐粒、没有生命贝壳,那正是他的真实写照。
浸满喜悦的粉红泡沫逐渐散去,少年的飘荡思绪重新跃回到了「爱」上。
家庭婚变带来的余波仍然影响着他,生长轨迹由此歪斜,像一株挤进逼仄缝隙的幼苗,只能抽出畸形枝桠,那股扭曲想法紧密缠绕过来,使得他在憋闷中不断加深认知:这世上没有恒常不变的爱。
即便顾瑶主动亲吻,让他成为那个占据了情感高位、被爱意包裹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他害怕随着时移世易,连她也发生改变,更不认为自己值得拥有什么珍贵情感,毕竟最为牢固的父母亲缘之爱他都无法获得,遑论于她?
“叮铃铃——”
座机铃声响起,彻底终结这场午后自怨自艾的空想。
他恍惚着脱离那股突如其来的伤怀,放下怀中的小柑橘,下意识接起听筒,喂了一声。
“小昀,是妈妈。”
彼端的女声温柔平静,陆昀忽然感到胸口被刀子狠狠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