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冬天的,汉子们仅仅穿着麻布短褐。佝偻的脊背恍若一把镰刀,割不到当地酋豪,仅仅将自身的命割得细碎。狼狈的汉子浑身被汗洇湿,汗液挥发成难闻的味, 到处乱飘。
平时茶馆来往的也就他们一帮装卸工, 眼下新来了一对小夫妻, 乖巧地坐在角落里。汉子们默契地离人家远一些, 拽下围在脖颈边的汗巾,擦着臭腥的汗珠。
外面白茫一片,馆内却像是刮了堆黄沙,糊着浮云卿的眼。
巩州渡口与汴河渡口,是完全不同的两副模样。按说两地百姓干的差事大同小异,为甚这里的汉子要比京城的劳累百倍呢?
她问卓旸:“这里的百姓过得好苦。下船后所见,没一个脸上带笑。是不是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是衙门不作为,还是官绅酋豪胡乱作为?”
这处百姓的苦,都摆在明面上。任浮云卿再粗枝大条,这晌恢复好精力,也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卓旸晃着茶盏,将茶渣与茶沫子都撇到碟里,把淪好的一盏茶推到浮云卿面前。
他回:“兴许两种都有罢。知州判官胡乱作为,与酋豪大家勾结牟利,罔顾百姓利益,一昧压榨百姓。”
小到巩州,大到整个陇西郡,都是这般浮躁的风气。坏在根,根在官场。当官的畏缩,这头不敢得罪,那头不敢回绝,胆小怕事。久而久之,不正风气就此形成。
陇西郡地略重要,民生要为军政让路。百姓过得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军防稳固。
陇西的风气,卓旸早就有所耳闻。不过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耳听不如眼见。
浮云卿满心疑惑,他也颇多感慨。
眨眼间,馆里的汉子就跑出去上了工。
好嚜,这下茶馆里更显空荡。卖茶婆用汤勺刮着茶渣,小厮手指捻拨打算盘,馆外老汉拿着大笤帚扫雪,馆内小娘子擦桌收拾……
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浮云卿耳边。
汉子走了,她揣度的思绪也跟着跑了。捧着建盏,想起另一件事。
“真是抱歉,贸然吐你一身。”浮云卿垂着眸,赧然说:“坐船并不难受,哪知刚下船,胃里酸胀。其实我该找个簸箕去吐,只是在那时,脑子抽筋,非得拽住你不放手,这才……”
卓旸见她色凝重,还当她要说什么大事。不曾想,原来说的是这件事。
他吊儿郎当地晃着茶盏,将上层苦涩的茶沫子都撇到茶碟里,不在意地说:“嗐,人活一世,谁没个狼狈的时候。能帮就帮,左不过一身不值钱的衣裳,脏了就脏了。再说,之前我出去噇酒,喝得烂醉,是敬亭颐搀着我回府的。刚过月洞门,我就吐他一身。欸,你说好笑不好笑。到处是土地,我非得往他身上吐。他的脸立马就拉了下来,气急败坏地斥我。就当天道好轮回罢。”
所以常说,做事留一手。下场大雨,凤凰都能被淋成落汤鸡,谁能保证自己没有丢面的时候呢。
然而卓旸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他想说,因为是浮云卿,所以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他不说,浮云卿也没领会到那一层隐晦的意思。
“我缓过来了。待会儿咱们找辆马车,出发去宅邸罢。”说着掏出一张地产票,摁到桌上,示意卓旸看。
浮云卿念着票上的字:“新丰市万寿街宝奴儿巷,进巷左起第一座。”
听及浮云卿念出几个特殊的字眼,小厮打算盘的动作一滞。把算盘往柜里推了推,旋即呵腰走近。
“两位贵客,你二位此行若是去游玩,最好还是避开那处。”
浮云卿蹙起眉,将票子甩在小厮面前,“早些年,家里人在宝奴儿巷买下一处地产,搁置许久。如今前去小住,怎么不行?我花真金白银买下来的宅邸,难道还不兴去囖?”
卓旸也觉得稀罕,“那处有什么事?”
正巧卖茶婆走近,警告地瞪了小厮一眼,示意他上楼避讳。卖茶婆宽慰一笑,“没事。二位看起来非富即贵,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别听小伙计的话,他上下嘴皮子一碰,从没说过真话。就当他是在诓人,不要听在心里。”
后来说是晌午打烊,囫囵将浮云卿与卓旸赶到馆外。
俩人面面相觑,看来这里怪异得很呐。
卓旸背着大包小包,跟在浮云卿身后,不时问:“找到一辆车没有?”
浮云卿不耐烦地啧啧两声,“别催。”
卓旸倒也听话,说不催就不催,做一头老实本分的黄牛,驮着行囊,跟着浮云卿到处奔波。
浮云卿扽着一幅巩州堪舆图,乜眼细看,带着卓旸从渡口走到郊外,又进了外城。
越往城内走,路上越是热闹。
由外城进内城,还需停住脚,被厢军搜身。搜过身,出示关引,粗略地检查行囊,才能进内城。
巩州百姓散漫,可但凡跟军防沾点边的,都落实得严格到位。
给未婚的小娘子和已婚的妇人搜身,专门派了英姿飒爽的女厢军。给小官人搜身,派的是五大三粗的男厢军。
关引查得最严。
皇家宗室出行,关引不同于常人,会多按一个“浮”字红章。
女厢军惶恐地将关引还给浮云卿,掖着手请人往里走。
刚进内城,就被一堆跑车的车夫给紧紧包围起来。
车夫挤挤搡搡,卓旸挡在浮云卿身前,一说要去宝奴儿巷,车夫都摇头叹气地走远,说接不了。
浮云卿疑惑地盯着手里的地产票,反反复复地看。
“宝奴儿巷是闹鬼了?怎么谁听谁害怕?”她问道。
这头卓旸又跑去几个车夫面前问,只是哪怕拿出金元宝,也没人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