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音抬眸,扽了扽浮云卿的外衫。
“这件绛红水纹衫,是妗妗给你捎给你那件罢?哎唷,果然十六七岁的小娘子,穿什么都朝气蓬勃。”顾婉音打量着浮云卿,“喜不喜欢这件衣裳?要是喜欢,妗妗再给你做一件。”
浮云卿臊红着脸皮说喜欢,“二妗妗,缝衣裳费眼。听二哥说,你俩最近在备孕。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太操劳了。该歇就得歇。你给我那箱衣裳,我还没穿个遍呢。这事往后再说罢。”
言讫,话锋一转,问道:“二妗妗,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婉音勾起嘴角,安慰她说没有。
“秋猎遇险这事,把我吓得不轻。”顾婉音犹豫再三,还是给了浮云卿一个紧实的拥抱。
浮云卿拍着她的背安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妗妗,这说明我的福气还在后面。不过说实话,我心里也发憷。后几日的赛事,我就不掺和了。我想待在府里,照顾敬先生。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身子本不硬朗,如今又中了毒,我实在放心不下。二妗妗,你们好好参与罢。”
顾婉音颔首说好。最后,她还是不敢把真相说给浮云卿听。
只能目送浮云卿离去。
黑黢黢的夜色格外漫长,卓旸点了盏莲花灯,递到浮云卿手里。
他道:“两位婆子说,您与受伤的人同睡不吉利。所以养伤期间,敬亭颐得歇在信天游院。您随时可以来看他。”
浮云卿失落地点点头,“敬先生醒过来了吗?”
卓旸说还没有,“不过小厨房已经熬好药汤,药膏也给他搽上了,没甚大事。太医说,他会昏上一夜,最迟明日晌午,他就能醒来。”
俩人搭着话,慢悠悠地踅及信天游。
浮云卿坐在床榻边,睐见敬亭颐脸色苍白,沉沉睡着,心里不是滋味。
中毒引起发热,发热又引发了之前的病根。没个十天半月的,人恢复不了精。
浮云卿捞起热水盆里的汗巾,拧干水珠,敷到敬亭颐额前。
“他歇在信天游,夜间麻烦卓先生你好好照顾他。”浮云卿感慨道,“命运多舛,大抵如此罢。我辞了后三天的赛事,陪着敬先生。卓先生你要是想去射猎,随时都能去。不要因为我与他这事,耽误你做事。”
卓旸站在浮云卿身后,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竭力稳住话声,“您都不去了,那臣去还有什么盼头。再百年一遇的稀罕事,没了盼头,哪还有乐趣可言。臣想留下来陪您。”
卓旸厌恶如今的自己。
他会因浮云卿多看敬亭颐几眼而吃闷醋,会无时无刻地想,要是驸马之位属于他,浮云卿会不会多看他几眼。
几月前,他对情爱不屑一顾,甚至动过伤害浮云卿的念头。而今,他像是魔怔一般,扎在情海里不愿出来。
他总算体会到了敬亭颐的心境。纠结惧怕,又忍不住上前试探,用代价惨重的痛,换取一撮微乎其微的甜。
敬亭颐尝过甜头,可他连甜头都没尝过,全是在品味痛苦。
他的话外之意是在说,浮云卿正是他的盼头。
卓旸心里骂自己卑鄙无耻。他竟然当着敬亭颐的面,对浮云卿表明心意。他庆幸敬亭颐尚在昏迷,不会听到他大逆不道的话。
叵奈浮云卿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小九九,反而给敬亭颐焐着手,赞他说得对。
“敬先生不醒,我也没有盼头。晚间与爹爹争执,他不在,总觉自己少了条坚实的臂膀,连抗议的底气都没有。原先无比期待这次秋猎,一是想见见行香的面,二是想跟敬先生一起做许多趣事。如今我见过了行香,我俩聊得来。可敬先生却倒下了……”
她用天真无邪地语气问他:“卓先生,你能懂我的心境吗?”
卓旸避开她真诚的眼,撒谎说不懂。
浮云卿早就知道这个答案。谈不上失落,说不上惆怅,不懂才符合卓旸的脾性。
她絮絮叨叨,与敬亭颐说了很多话,尽管敬亭颐听不见。
卓旸望着浮云卿的背影,他在心里,也跟浮云卿说了很多话。
他不懂,他怎会不懂。期望反复落空,失望纷至沓来。这样的糟心事,他经历了无数次。
他很想告诉浮云卿,其实他吃过的苦,不比敬亭颐少。
她说敬亭颐命苦,他又何尝不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是皇子,只是一个过时的世子。他该跟明吉一样认命,死了不该有的心思,好好为当朝做事。他想,他就应该死在太.祖逼城那日。他陪着亲朋好友死,死了就不用再经历后来的颠沛流离,忍辱负重。
他做的这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推翻定朝,继续做世子,再然后呢。
他荒芜的内心,默默接受着所有摧残,痛到麻木。这些麻木亟待宣泄,于是他揿紧剑柄,没日没夜地练武。汗水洇湿衣裳,渍出痱子,仍不想停。
停下就该想复仇造反的事。刘伯告诉他,虢州庄里的人,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就是为了见证他与敬亭颐联手创造出的迹。
所有人都将他与敬亭颐并在一起。可笑的是,他的确哪里都不如敬亭颐优秀。
他的武功,他编狗尾草的技巧,他引以为傲的所有,都遭敬亭颐碾压。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在敬亭颐身上。甚至他那从未拥有过的初恋,都深切地爱着敬亭颐。
他该怎么比,他要拿什么去比。
卓旸思绪混乱,走上前拍拍浮云卿的肩,“我们出去罢,他需要休息。”
原本只想与浮云卿并肩站在廊下,说会儿贴心话。不曾想浮云卿却问他:“卓先生,你能陪我坐在屋顶上赏月吗?”
她似是从伤痛中走了出来,笑吟吟地仰头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