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自二月里从谢琼琚处回来,她便开始寡言。
许是因为安嬷嬷的死别,亦或是因为阿梧的生离,都让她静了生息。
她自然应该愈发恨毒谢琼琚。
然而那日归来,她在遍体生凉中,在又惊又惧后,生出两分自责。
技不如人的自责。
她隐约觉得自己将母族推到了一个险境里。
是何险境,她也说不清。
只是在收到贺兰敕征询是否发兵增援的时候,她慌忙去信,让其赶紧发兵。
她终于意识到,相比担心手足不发兵令自己儿子孤军奋战,她同样担心手足发兵后,她的儿子已经不再需要。
果然,喜报前的一封书信,所载便是贺兰敕被要求屯兵洛阳城后,对贺兰泽的种种不满。
“上次去信给三弟让他发兵,还记得是什么时辰吗?”贺兰敏放下文书,搅拌着冰盏。
绘书蹙了蹙眉,“奴婢记得是三月上旬。”
贺兰敏眯了眯眼睛,松开勺子,将冰盏推在一处,从发髻拨下一枚簪子,将渐弱的灯芯挑亮。然手莫名打颤,竟是挑了好几回没有成功。
“奴婢来换一盏。”绘书示意门口的侍女下去那灯烛。
未几,光焰重新亮起。
贺兰敏却久久凝视着侍女捧下的枯油残烛。
“所以最迟三月底定能收到信的。阿郎的决战在六月里,若是收到信能听我言即刻发兵,阿郎断不会拒绝的。可是,他们都没听我话……”贺兰敏依旧回绕着上面的话头。
这处绘书接不上来,思忖了半晌,有些话到口边还是咽了下去未敢开口。
“兄弟们已经难听我意见,阿郎更是已经横绝九天,我得留在这处。”贺兰敏握拳捶向桌案。
“主子这是为何?”绘书急道,“夫人三日前来信都来说过了,高句丽围困这处近一月,耐心基本到头,估摸着我处粮草辎重用尽,不出数日定会围攻。况且,我们确实没有太多物资了,便是这冰盏到今日也没有了,一日三膳亦是改成两膳。夫人说要全部供给守城将士!”
“那你还记得,她不走的缘故吗?”贺兰敏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喜报文书上。
“于公论,幽州城中除了守将已无可以做主的人。妾留下,以郎君之妻携带儿女留下,守城将士便可有所期待,相信郎君援军到来,那么其他退守青州前往长安的妇孺将得更多的时辰。”
“于私论,妾一走,即便有命入长安,亦无多少意思。泼天罪名等着妾,贺兰氏当妾是滥用私刑的悍妇;天下人当妾是令君主入险地、三军不发的妖女。妾不走,妾要用这守城功绩洗去你泼于我身莫须有的罪名。此战成,乃妾之幸。战败,亦是妾之命。然无论胜负,妾得此战功,他年论政,史书工笔,再不是泱泱千万人分不清谁是谁的‘谢氏’二字,而是有名有姓的‘谢琼琚’三字。”
“郎君予我新生,我若不能伴他余生以终老,便且赠他于千秋万代的史册中,彼此姓名共存一页。”
绘书回,耳畔依旧缭绕着谢琼琚前往幽州城时,那震撼人心的话。只无声点了点头。
贺兰敏又添皱纹的眼角染上一层湿意,只叹声道,“我也想要分一点功绩,说不定哪日便有用了。再不济,多我一重筹码,也是好的。”
*
六月盛暑,谢琼琚带着一双子女离开千山小楼,入住幽州刺史府已有数日。
烛光下,她亦看着贺兰泽的喜报。
从来寄往辽东郡的信件,都是两份。她的一份中,多有私话。
譬如,这信到最后,便多了一句,待卿入城,迎娶之。
谢琼琚抚着上头字迹,遒劲平缓,想来回信初还不知此处境况。但是她的面容眼眸,还是漾开了笑意。
“姑娘,何事开怀?莫不是想到退敌之策了?”竹青将将服侍完阿梧就寝,归来见到谢琼琚色,不由大喜。
自高句丽兵临幽州城,加之阿梧数月里不肯对谢琼琚假以辞色,只道是要回去祖母身边,谢琼琚便不曾展颜。
而面临兵临城下之势,见阿母殚精竭虑,阿梧稍稍收了厌恶色。只是又被带来此处,同贺兰敏离得更远,一时暑热加气急,早年早产的弱症便被激发出来,故而一入刺史府便是一副恹恹无生机的模样。
谢琼琚自然忧虑。
“就你厉害!”谢琼琚饮了口凉茶,“确实寻到了一个法子,不是太靠谱,但是是此间拖延时辰最好的法子。”
“阿母快说。”原在一处阅书打瞌睡的皑皑不知何时醒来,闻言亦是欣喜。
谢琼琚看着皑皑手中那本事关高句丽的杂记,笑道,“你还记得那几年在隆守城中读到的他们史书所载的传说?”
“高句丽史书所载的传说……”皑皑嘀咕道,“我记得两则传说,分别是“夜梦豹啮断虎尾”、“秋猎遇白狐鸣”。
“对。”谢琼琚颔首,“就是夜梦豹啮断虎尾、秋猎遇白狐鸣,我们可以借此拖延他们发兵攻城的时辰。”
皑皑蹙眉,须臾恍然。
“夜梦豹啮断虎尾”讲的是高句丽的开国君主夜中梦见豹子咬断了老虎尾巴,“秋猎遇白狐鸣”讲得是另一位君主秋猎之前在梦中听到白狐鸣叫,此二者皆由由占梦巫师判定为不吉。而高句丽信奉巫医巫术,其中巫术影响之大,是可以左右他们政权决策的。遂而一者延后征伐,一者放弃狩猎。
皑皑当即寻来守将,将计策道出,“故而我们事不宜迟,分两路人手,一处趁如今夜深人静之际,于夜间学习狐叫,乱其军心。另一处夜行入深山,逮捕白狐和虎豹。切记,用最精锐的将士。”
是故,自六月二十起一连数日,高句丽将士半数夜闻狐叫,心有怯怯。
六月二十四平坦,高句丽营帐周围,十数只白狐奔窜。
六月二十七,幽州城门口出现一头断尾的挣扎的斑斓虎。
高句丽兵甲未退,幽州城城楼上,参将抹着额上汗珠,道,“看来唯有殊死一战了。”
谢琼琚道,“已经很好了,本来看那处三军列队的姿态,当是六月中旬就要攻城的,如今我们都熬到六月底了。若来的是高云霄,怕是早就攻城入内。这高云峰到底还是信巫术之理的。将军且巩固城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