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重是公孙缨不曾想到的,便是去岁年关在红鹿山脚下,他呕血那回。血是真的吐,却是他自己故意染寒气逼出来的。
相比她口头以死相逼,他以此举直白告诉她,莫再逼迫,催他性命。
而让她知晓自己还活着,给她的一点慰藉,大抵是他于情孝之间,为人子的最后回馈。
许久,茶凉换盏。
贺兰泽赠给公孙缨一包从红鹿山医书中配来的药粉,“昔年你所托,要我除了你族中堂兄弟,彼时临阵离去,只除其一,多有抱歉。后来闻丁刺史暗里除掉了另一个,还剩的一位如今与您暗中相斗,明面尚且和谐。即是明面和谐,且送些东西与他补身。无色无味,数月后方毒发,怎么也算不到你身上!”
“这般厉害!”公孙缨接过,挑眉道,“虽说这是您昔年应诺妾的,但是眼下此物于妾,仍是大礼。不知要妾如何回报!”
“此去高句丽,那处不知医药水平几何。我与长意,一时半会还离不开药,需要你帮衬送药而来。”故贺兰泽直白道,“而这座幽州城为我屏障,作为万一之后我的退路。”
“还有……”贺兰泽这会叹了口气,眼中生出一些苍茫与无奈,只自嘲地笑了笑。片刻方道,“罢了,就这些吧。”
“您还有个儿子。”公孙缨看出他的意思,“妾想本办法帮你带出来。”
“如此最好。”论及这个孩子,贺兰泽明显没有决策其他事那般凌厉,最后,他道,“试一次即可,不必强求。”
明面上,公孙缨没有任何理由接触到齐桓。即便是放在贺兰芷那遭事之前,她最多也是去看看,抱抱,断没有抚养的可能。
所以,所谓“带出来”,便是暗里制造事端,偷出孩子。
孩子羸弱,未必能经得起争夺奔波,是故贺兰泽说一次即可。
试一次,算是父子一场。
若是能带出来,一家团聚,自是最好。
若是带不出来,亦是他们父子缘薄。
扪心自问,贺兰泽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孩子是怎样的额情感,很多时候他甚至下意识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儿子。
至此,大梁境内再寻不到贺兰泽夫妇一行的踪迹,而在高句丽的边地隆守城中,则多出了一对寻常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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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这处的时候,为了生活得更从容,贺兰泽做过一段时间的大夫。他自臂膀受伤后,数年里同薛灵枢学了不少骨科一类的推拿手艺。后来在红鹿山上更是研读医书无数。
他择这个行当的时候,谢琼琚在租来的瓦房内,如同闻了天大的笑话,对着皑皑道,“你信不信,不出半年,你阿翁准得换活计。等他这个手艺吃饭,我们能饿死!”
皑皑问缘由,她却笑而不答。
不仅不答,亦未拦着贺兰泽去行医赚钱。
果然,还未到半年,这年年关时,贺兰泽便宣布来年开春,换一种活计。
皑皑来不及问他打算做什么,只扒着一碗热腾腾地麦麸粥,匆匆咽完,用一种接下来就会吃不饱穿不暖的口气问他,“阿翁,您为何不行医了?那您行医四月,赚了多少银钱!”
麦麸粥滚烫,贺兰泽吹了半晌好不容易吃进一口,眼下梗在喉咙,只合了合眼勉强咽下道,“没有。”
小姑娘愣在一旁,豆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照出她逐渐泛红的双眼,往昔对生父的崇拜肉眼可见地脱落,“没有什么?您一钱都没赚到?”
“怎么,阿翁一钱没有,让你这般失望?”贺兰泽搁下碗盏,“那要是阿翁还倒贴了,你是不是还要同我断绝父女关系?”
“那……不是,阿母当年好歹还赚钱的……”小姑娘垂眼嘀咕道。
谢琼琚瞧着父女两个,实在憋不住笑,惹的咳嗽连连。贺兰泽和皑皑一道伸手给她抚背。
然那只大手不小心触到小手,小手整个嫌弃地缩回。
一道而来的竹青不知里头缘故,自也当贺兰泽不懂行医,只道,“不要紧,奴婢处还有一些郎君前头赏赐的细软……”
当日贺兰泽带谢琼琚上红鹿山,因人数之故,竹青守在山下,避在公孙缨处。这会原是一道来了高句丽。
谢琼琚摆手,示意她不需要。
细软和银钱,他们都有。但是若要长久生存下去,所用的银钱都需有合理的来路,才不至于显眼,招来旁人的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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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入夜,皑皑毫不客气霸占了谢琼琚。
谢琼琚道,“你有没有觉得如今在这个山城之中,周遭的邻居已经不怎么排斥我们,待我们越来越热情了? ”
皑皑回想,颔首道,“上月里,西头的刘三郎送了我两本被他翻得起皱的书,还让王十一娘同我一道玩。前日,东边的秋大娘送给我们半筐小米糕,还教青姨做秋梨酱。”
“这是你阿翁的功劳。”谢琼琚同孩子解释道,“高句丽信奉巫术,纵是行医也以巫医为主。你阿翁如此堂而皇之的行医,怎可能有生意!但是这处民生艰难,总有付不起银钱的人,死马当作活马医,寻到你阿翁这个免费的医者。你阿翁治好不少人了,是故周遭的人自然对我们慢慢有好感了。”
“那……眼下阿翁不做了,可是因为免费行医,实在撑不起花销?”
“这是其一。”谢琼琚想了想道,“还有一处最主要的,再做下去,你阿翁便抢了巫医的势头,一个外来者动了人家的粮仓,这是大忌。”
皑皑思索片刻,灿然道,“我懂啦!所以阿翁在此刻停下,既得了民众的好感,又无声对巫医一处做出了自己的态度,让他们放下戒备。如此双管齐下,我们在这里便可以更好的融入和生活,对吗?”
“唔!这就是所谓的生存之道!”
入冬寒凉,谢琼琚裹着被褥,心中却暖融融的。
这会见自个女儿如此聪慧,愈发欢喜,只揉着她脑袋同她抵额,“小姑娘如何这般聪慧的,我都嫉妒了!”
皑皑便用一双和她一模一样的凤眼提溜转过一圈,“是阿翁和阿母遗传的好!”
顿了顿,皑皑转过话头,似想到什么,又问,“那为何阿翁前头不辩解,要阿母来与我解释!”
谢琼琚扶额,“此等矫情行径,大概就是所谓的拿捏之道。你看你,眼下对他的敬仰可是随着方才的一点误解歉疚,而翻倍成长!”